次日巳时一刻的瓜州城,仿佛被煮沸的汤锅,马嘶声、军令声、甲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各军营人马如潮水般朝着北门涌动。
街道两侧,百姓们或扶老携幼,或踮脚张望,眼中既有对大军出征的敬畏,又带着几分好奇。
得益于瓜州衙军每日不间断的巡逻,加上韩贵茂铁面无私的执法,即便数万军役云集于此,却鲜少出现扰民之举,让这座边陲之城在动荡中仍维持着微妙的秩序。
早在八月十日丑时,圭圣军的文书帐内便灯火通明。二十余名文吏埋首案牍,将收集来的山川地理、粮草储备、驿站分布等资料逐一梳理整合。
他们在泛黄的地图上反复丈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终于赶在破晓前编制出一份涵盖行军路线、粮草供应、宿营安排等内容的西北联军北上行军方案。
谭威接过方案时,烛火在他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他逐字逐句审阅,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提笔批注。
当看到\"途经盐州需绕行百里\"的建议时,他重重地在旁边画了个圈:
\"盐州周边多有蒙人与可萨暗通款曲,此路断不可行。\"
经过两个时辰的调整,这份凝聚着众人心血的方案终于获得通过。
寅时的梆子声刚落,班州都督何术和靖安军督将曲延超便收到了这份方案。何术展开卷轴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从收集资料到成稿,不过几个时辰?这效率,当真令人惊叹!\"
曲延超则反复核对行军里程,嘴里喃喃自语:
\"六天急行军到营州,若粮草补给能跟上,倒是可行。。。\"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命传令兵召集各部将领,开始部署行军准备。根据方案规划,联军将先佯装出瓜州前往辟州补粮,以此掩盖真实行军意图。
待出了辟州地界,便沿着黑林河东岸的隐秘商道北行。这条商道虽崎岖难行,却能绕过与可萨人勾勾搭搭的盐州,直奔波向营州。
按照测算,若保持每日八十里的急行军速度,六日后便能抵达目的地。
行军序列的安排更是暗藏玄机,前锋营由土字营二百名侦骑组成,他们如同大军的眼睛,负责探查前路敌情。
前军以靖安军为主力,承担开路先锋之责,中军则由圭圣军与一千西北联军独立军构成,这是全军的核心与支柱,后军由班州军垫后,保障大军的后方安全。
然而新组建的西北联军独立军内部却也是暗流涌动,徐悠握着谭威授予的调令,眼神中既有兴奋又有忐忑。
他知这支队伍仓促成军,内部矛盾重重,若不尽快掌控,随时可能生变。于是以西北行营督署的名义,迅速下达人事调整命令。
将原正副将军平调到后部闲职,美其名曰\"压阵\",实则是为了将关键位置换上自己的心腹。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兼任第一营主将,将这支队伍的精锐牢牢攥在手中。徐悠一边合计着下发的调令,一边在临时搭建的帅帐内来回踱步。
西北联军独立军刚刚组建,人心浮动,若逼的原辟州军将领太急,可能产生不好的效果。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提起狼毫,在空白的委任状上写下一连串名字。
江流洋,被任命为副将军。此人作战勇猛,且对圭圣军忠心耿耿,在开州时便与徐悠并肩作战,是徐悠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杜博兼任第二营将军,他箭术超群,曾在一次突袭中,于百步之外一箭射杀敌方将领,威震三军。
刘世绪为第二营副将军,其心思缜密,善于谋划,常能在关键时刻提出独到见解。白秋景,这个让谭威特意安排的年轻军官,被任命兼任监台。其精湛的骑术和冷静的处事风格,让徐悠意识到此人必将成为军中的重要力量。
姜达东同样被任命为副将军,协助管理军务,他在军中威望颇高,作战经验丰富,有他相助,徐悠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任命状下发后,军营里不出所料的炸开了锅,部分辟州军将校心中满是不满,他们本是邹峰的旧部,如今一朝换主,还要接受这些“外来者”的领导,心中的怨气可想而知。
一名偏将私下里抱怨道:
“这徐悠也太霸道了,说换人就换人,当我们辟州军是软柿子不成?”
可当他想到谭威亲自下令鞭打邹峰的场景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谭威在西北军中的权势如日中天,邹峰虽为一军主将,触犯军规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怎敢反抗?只能无奈地接受改编,将不满深埋在心底。
与将校们的不满不同,普通军士们却因待遇的提高而暗自高兴。徐悠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宣布,从即日起,西北联军独立军的待遇与圭圣军一样,每人发十两补饷!
此令一出,军营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要知道以往辟州军的饷银不仅少,还时常拖欠。如今不仅饷银翻倍,还能按时发放,这让军士们喜出望外。
在饮食方面,早餐每人能分到两个馍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这对于常年在军中忍饥挨饿的士兵来说,已是极大的改善。
更让他们兴奋的是,每人都换上了崭新的圭圣军制式铠甲,手中的兵器也得到了更新,不仅分到了三十支铁箭,还配备了制弩。
而第一营更是因集中了两百张特制弩箭和火铳,被改编为精锐弩营,成为独立军中的王牌力量。
十月十日晚,秋景接到调令时,正在校场练习骑射。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韩贵茂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
“秋景啊,你可知这一去凶多吉少?我打算找谭督帅说说,把你留在瓜州,也好有个照应。”
秋景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珀色的眸子望着远方:
“韩叔叔好意,秋景心领了。但我意已决,定要随军北上。”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
“您也知道,我母亲只是父亲的妾室,在府中地位低微。父亲战死后,家宅对我而言已无留恋。我今年十九岁,若回京师宅府,婚事必定不由自己做主,主母早就盘算着把我嫁给那些糟老头子,换些好处。与其回去过那安稳却憋屈的日子,我宁愿在战场上拼出一条血路,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韩贵茂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事后秋景摩挲着调令上的朱砂印,烛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铜镜里束胸布将少女曲线勒成平板,两撇用炭灰黏上的小胡子歪歪扭扭。
她对着镜中人冷笑,主母想拿我换姻利?做梦。自父亲黑乐山战死后,她这个庶女在府中会越发艰难,主母只会将她做为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如今这道调令,倒像是老天爷赏的生路。
次日踏入独立军大营时,秋景刻意勒马进营,按军规下马后也将靴跟踏得震天响。谭威扫过她时,她心跳漏了半拍,却见对方只是点点头:
\"好好协助徐将军。\"
这关算是过了,她暗暗松气,转身投入粮草辎重的事务中。账簿在她手中翻飞如蝶,库房盘点细致到每捆草料的损耗,连最挑剔的军需官都忍不住称赞:
\"将军年纪轻轻,办事倒有老吏风范。\"
后来徐悠盯着秋景核对粮草清单的背影,总是无意识敲着桌案。谭威亲自安排的人,却查不到半点底细。
白秋景这个名字,在黑乐山旧部里竟无人言说,他叫来心腹:
\"去查查,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督帅把人硬塞给我,总不会只是个管粮草的。\"
。。。
出发日,西北联军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发颤。八月十二日下午,前锋营的马蹄率先踏入辟州城。
百姓们躲在门后窥探,只见甲胄鲜亮的靖安军在前开道,圭圣军的五色大旗猎猎作响,新组建的独立军虽稍显生涩,却也昂首挺胸紧随其后。
徐悠骑在马上,望着城头大旗,心中涌起豪情:
\"这一路,定要让所有人记住西北联军独立军的名号。\"
次日清晨,厝水河畔弥漫着薄雾。联军沿着蜿蜒的河道北上,朝着黑林河进发。马蹄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闪烁,宛如撒落的碎银。
此时的营州战场,风云突变,可萨巴图站在军营寨门,望着退军留下的烟尘,眉头拧成死结。
连日来的战事失利,让他对驻扎在前朝军寨起了疑心,深夜他召来萨满巫师:
\"这地方总让我心悸,莫不是有冤魂作祟?\"
巫师焚香作法后,面色惨白:
\"大汗,此地曾是古战场,怨气极重。\"
。。。
之后的十三日凌晨,军营寨城外燃起冲天火光。逃走的可萨人在北山密林中将战死的可萨焕赫火葬,可萨焕赫身披素服,面容被黑纱遮盖。活佛手持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火把掷入柴堆,烈焰瞬间吞没了可萨焕赫。火光映照下,他往日的冲动与活力,都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夜空中。
可萨军将士们默默跪地,看着曾经的悍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军中蔓延开来。
可萨巴图跪在活佛诵经的袅袅香烟中,手指死死掐进大腿。眼前火光照亮可萨焕赫素白的殓衣,却灼得他眼眶生疼。
八月十一日卯时那封加急战报仿佛又拍在眼前,可萨尤金率领的南路军在八月五日全军覆没,残部如惊弓之鸟退回固原。短短几行字,撕碎了他对南线战局的最后一丝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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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两日前,可萨焕赫还未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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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可汗大帐里曾经并肩的\"可萨五虎\",此刻只剩空荡荡的席位。可萨勃勃领兵去了盐州,可萨尤金战死沙场,可萨阿里率前锋营深入营州后再无音讯。
当可萨焕赫掀帘而入时,可萨巴图看着堂弟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幼时两人在草原上追逐野兔的光景。
\"全军退回军营寨?兄长糊涂!\"
可萨焕赫的皮靴重重砸在羊毛毡上,震得铜灯盏里的酥油泛起涟漪。
\"南路军失利是可萨尤金无能,怎能让整个部族为他的愚蠢买单?退兵消息传回草原,我们可萨部还有何颜面?\"
他腰间弯刀随着急促的呼吸撞击甲胄,发出细碎的声响。
\"当初决定攻打营州的是你,如今见城墙高筑就想退缩?既然怕了,又何必来!\"
可萨巴图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他何尝不知退兵会遭人耻笑,但明军营州城墙高三丈,护城河宽十丈,攻城器械在对方的火铳与滚木礌石下成了废铁。
\"你以为我愿意退?\"
他突然站起,皮袍下摆扫翻矮几上的酒囊。
\"可萨人擅长野战奔袭,明军却像缩在壳里的乌龟!\"
他抓起案上的羊皮地图狠狠摔在地上,指头重重戳着营州的标记。
\"看看这些红点!明军每日都有援军赶来,再耗下去,我们的战马连草料都要吃尽!\"
可萨焕赫的喉头剧烈滚动,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
\"就算攻不下城,也该把城外明军营地荡平!让他们知道,可萨的弯刀不是用来切奶酪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却掩盖不住对兄长可萨阿里安危的担忧,前锋营深入敌境,此刻生死未卜,营州北大营兵力充足,营寨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工。
\"荡平营地?\"
可萨巴图突然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苦涩。
\"你以为我们还有多少人马经得起消耗?\"
他抓起案头一叠战报甩过去,纸张散落在可萨焕赫脚边。
\"看看!自开战以来,我们折损了三千精骑,而明军的城墙连块砖都没被撼动!\"
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想起昨日探子回报,明军的城炮和床弩已运抵营州西门。
\"等明军援军集结,我们别说荡平营地,连全身而退都难。退兵,是为了保住可萨族的精锐。\"
帐外突然传来战马的嘶鸣,可萨焕赫望着兄长疲惫的面容,第一次发现对方鬓角竟生出了白发。他松开刀柄,拳头却依旧攥得发抖:
\"我不管什么精锐!阿里还在城里!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死在明军手里!\"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像头受伤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