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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府衙的签押房里,三日来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灼气息。案头那盏青铜鹤嘴灯的灯芯已燃得只剩半截,灯壁上凝结的薄油如蝉翼般透亮,映得张希安眼下的青影愈发浓重,像是被墨汁浸过的宣纸,晕开了沉沉的疲惫。他身着玄色窄袖官袍,腰间玉带束得紧致,却掩不住眉宇间拧成死结的褶皱——那褶皱里藏着的,是比青州七月暑气更灼人的忧心。

自黑冰台副使的押送队清晨离了青州城,朝北疾驰而去,张希安便守在了这签押房里。桌上的碧螺春换了三回,从热气氤氲到彻底冷却,叶片沉在杯底,像极了他悬在半空的心。他总不自觉地踱到窗前,目光越过青砖黛瓦,望向北方天际。檐角的铜铃偶尔随风轻响,却总被他错听成信鸽的哨音,每一次抬头,都伴着指尖不自觉的收紧。

这押送队干系太大了。黑冰台乃越国最神秘的情报机构,副使更是手握核心机密,此次因牵涉青州军通敌案被意外抓获,被押解入京,沿途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他的性命,或是他口中的秘密。张希安从青州军精锐里挑了五十人随行,个个都是能拉开三石弓的好手,骑射功夫在军中数一数二。出发前,他特意嘱咐领队的校尉:“此行只走荒路,不进驿站,换马不歇人,宁可慢些,也要护得人安全抵达京都。”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的不安仍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第一日晌午,一声尖锐的鸽哨终于划破青州城的宁静。张希安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窗前,亲兵早已利落接住那只灰羽信鸽,解下腿上绑着的绢帛,快步递了进来。他一把夺过,指尖触到绢帛的瞬间,便觉一股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那绢帛上竟沾着暗红的血迹,像是未干的血痂。

“过鹰愁峪遇截杀,折七八人。”短短九个字,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希安的心上。鹰愁峪地势险要,两侧是陡峭山壁,中间仅有一条窄路通行,正是伏击的绝佳地点。他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箭矢如雨般从山壁两侧射下,刀光剑影中,他的士兵们如何浴血奋战,却终究难敌暗处的埋伏。

“当啷——”一声脆响,张希安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案上,冷透的茶水溅了一地,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他攥着信笺的手背青筋暴起,根根分明,像是要将那染血的绢帛捏碎。“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沙哑却掷地有声,“沿途三营立刻抽调两百弓手,星夜驰援押送队!告诉校尉,不惜一切代价,护住黑冰台副使!”

亲兵领命而去,脚步匆匆。张希安却仍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鹰愁峪离青州已近百里,弓手们即便星夜赶路,也需半日才能抵达,这半日里,押送队不知还要面临多少危险。他重新拿起案上的茶盏,却发现杯壁早已被自己捏得发烫,索性将其重重放回案上,转身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每一步都踩得沉重,像是要将地面踏出坑来。

第二日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时,张希安的双眼已是布满血丝。他一夜未眠,耳边总回荡着刀剑交锋的声响,眼前不断浮现出士兵们浴血奋战的身影。终于,第二声鸽哨传来,他几乎是扑了上去,可接过绢帛的瞬间,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便被一盆冷水浇灭。

“鹰愁峪南三十里设路障,滚木砸断前队旗杆,伤两人。”绢帛上的字迹比昨日潦草了许多,墨痕有些晕开,想来是写信人在仓促间写就。张希安的心沉到了谷底,截杀者显然是早有预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不仅想要黑冰台副使的性命,更像是在故意消耗押送队的实力。

他正欲传令再加派援兵,第三封绢帛又接踵而至,这次的血迹更浓,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水源遭投毒,西域奇毒‘牵机引’,毙两人。”“牵机引”三个字让张希安瞳孔骤缩,这毒药产自西域,无色无味,服下后半个时辰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寻常解药根本无效。截杀者竟能弄到如此奇毒,背后的势力定然不简单。

他一拳砸在案上,案上的笔墨纸砚应声晃动,青铜鹤嘴灯的灯芯也跟着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这黑冰台的人连自己人都不放过?”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劫不走,便要灭口,好狠的手段!”

第三日,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张希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坐在案前,目光死死盯着门口,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神经紧绷。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亲兵劝了他数次,他却连动筷子的心思都没有。直到午后时分,一声微弱的鸽哨传来,他猛地站起身,险些撞翻身后的椅子。

这一次的信鸽飞得格外疲惫,翅膀上沾着尘土,甚至还有几处羽毛脱落。张希安颤抖着手解下绢帛,只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字的人已耗尽了力气,墨痕晕染开来,形成一片片深色的印记,倒像是滴未干的血。“抵京都百里乱葬岗,遇强袭,十余人殒命,箭簇淬毒。五十人剩四人,副使无恙。”

“五十人剩四人......”张希安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喉间泛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直冲鼻腔。这五十人,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精锐,个个能征善战,是青州军的栋梁,如今却只剩四人,其余四十六人尽数殒命途中。他闭目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士兵出发前的模样,他们个个精神抖擞,眼神坚定,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的疲惫被一股决绝取代。“来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亲兵掀帘而入,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有丝毫怠慢。张希安伸手扯下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温润通透,是他早年征战时所得,一直随身携带,此刻却被他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阵亡的将士,”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保持着镇定,“棺椁一律用柏木,务必厚实坚固。每家发放八十两抚恤金,再加十亩良田,免征三年赋税。他们的子孙,日后若愿入青州军,直接补什长之职,无需从卒伍做起!”

亲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八十两抚恤金已是寻常士兵的两倍,再加十亩良田和子孙的前程,这份赏赐可谓厚重。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重重应了一声:“是,卑职这就去办!”

“还有活着的四人,”张希安继续说道,“军职升一级,赏白银十两。立刻派最好的军医过去,给他们好好调理身体,所有药材一概从府衙库房支取,不得有丝毫克扣!”

“末将明白!”亲兵再次应道,转身准备离去。走到门口时,他无意间瞥见张希安鬓角沾着的一根灰白鸽羽,那鸽羽想必是刚才解绢帛时不小心沾上的。看着将军布满血丝的双眼、憔悴的面容和鬓角新增的几缕白发,亲兵忽然明白,这三日来,大人承受的压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重,他怕是连片刻的安稳都未曾有过。

亲兵离去后,签押房里又恢复了宁静。张希安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只觉得浑身酸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解下官袍,随意搭在肩上,大步跨出了签押房。

府衙外,暮色已经降临,夕阳的余晖将青州城染成了一片金红。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商贩们收拾着摊位,准备回家。张希安沿着街道缓缓前行,晚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带来一丝清凉,也让他紧绷了三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回到宅院时,院中的石榴树正开得热烈,火红的花朵在暮色中格外显眼,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张希安看着那石榴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他踉跄着走进屋内,脱下鞋袜,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这是他三日夜来,第一个完整的觉,没有鸽哨的惊扰,没有坏消息的传来,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安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梁京都,宫阙巍峨,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宣政殿内,檀香袅袅,比往日更显浓郁,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之间,带着一种肃穆而神秘的气息。

宋远斜倚在龙椅上,一身明黄龙袍,十二章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生辉。他指尖轻轻敲着御案,案上摆放着一卷奏折,却未曾翻阅。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争论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可他脸上却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眼前的争论与他无关。

“黑冰台副使今日已抵京都近郊,不日便会押解入宫”的消息,自昨日傍晚传开后,便在京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今日早朝,这更是成了百官争论的焦点,整个宣政殿都被一种焦灼而兴奋的氛围笼罩。

“陛下!”户部尚书率先出列,他身着藏青色朝服,胸前的云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翻飞。他快步走到殿中,双膝跪地,高声说道:“河北大旱已持续半年,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国库粮储只够支撑三个月,若再不筹措粮草,恐怕会引发民变!黑冰台副使既已被俘,臣以为当以此为要挟,向越国索求百万石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他的话音刚落,兵部侍郎便立刻出列,腰间的玉牌随着他的动作撞得“叮当”作响。“陛下,户部尚书所言虽有道理,但若论当务之急,当属铁器!”他语气急切,眼神坚定,“北境战马场缺铁料已有年余,去年至今,已短缺两千副马镫、三千把弯刀。没有充足的铁器,骑兵的战斗力便会大打折扣,若匈奴趁机来犯,我朝恐难以抵挡!”

“陛下,老臣有一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走出队列,他是前朝元老,如今虽无实权,却仍有几分薄面。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皇城司十三位密探被囚越国已有五载,他们个个身怀绝技,知晓诸多机密。若能以黑冰台副使换回这十三人,必能重振我朝情报网络,日后应对越国、匈奴的阴谋诡计,也能更有底气!”

“胡言乱语!”御史中丞猛地拍案而起,朝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皇城司密探固然重要,但战马才是重中之重!”他目光锐利,扫过殿中众臣,“幽州骑兵缺好马久矣,去年秋狩时,陛下的御马竟连猎犬都追不上匈奴的狼,这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如今若能向越国索要千匹良马,便能大大增强骑兵实力,护我朝边境安宁!”

“粮食才是根本!没有粮食,百姓流离失所,国将不国!”户部尚书反驳道。

“铁器为先!没有铁器,士兵手中无利器,如何御敌?”兵部侍郎不甘示弱。

“当换回密探!情报不通,如同盲人摸象!”老臣坚持己见。

“战马!必须要战马!”御史中丞寸步不让。

殿内顿时嗡嗡作响,众臣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面红耳赤,甚至有人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彼此反驳。可龙椅上的宋远却始终不为所动,他依旧垂眸把玩着腰间的玉璜,那玉璜色泽温润,上面雕刻着精美的云雷纹,是他登基时所得。

他心中自有盘算。黑冰台副使手握的秘密,远比粮食、铁器、战马和密探都要重要。越国与大梁暗中交锋多年,彼此都想探知对方的虚实,而黑冰台作为越国的情报核心机构,副使口中定然藏着不少大梁想要的东西——或许是越国的兵力部署,或许是通敌官员的名单,或许是其他不为人知的阴谋。

直到殿内的争论声达到顶峰,众臣都已口干舌燥,宋远才缓缓抬起头,指尖停止了敲击御案。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众臣,那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众臣见他终于开口,纷纷闭上嘴,恭敬地等待着他的决断。

“先审。”宋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将黑冰台副使押入天牢,严刑审讯,务必问出所有有用的信息。审完之后,再议索求之事。”

“陛下圣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后满殿文武纷纷附和,刚才的争论声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整齐的赞颂之声。

宋远微微颔首,目光望向殿外。此时,夕阳已渐渐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宫阙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巍峨。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黑冰台的人,他倒要看看,这黑冰台副使究竟藏着多少大梁想要的秘密。这盘棋,他要亲自下,而且必须赢。

天牢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锁链碰撞声,如同死神的低语,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青州的张希安,此刻仍在熟睡,他或许不知道,这场由押送队引发的风波,才刚刚拉开序幕,未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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