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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里的托付

第二日辰时三刻,青州城的晨雾刚被日头蒸散了大半,街面上已渐次热闹起来。挑着菜担的农户踏着青石板匆匆赶往市集,腰间悬着铜铃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沿街叫卖,唯有州衙西侧那片青砖灰瓦的院落,依旧透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肃静——这里便是青州府皇城司的衙署。

张希安立在衙署外的巷口,抬手理了理身上的月白暗纹官袍。料子是上等的杭绸,经了浆洗后挺括平整,暗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既合他皇城司副指挥使的身份,又不显张扬。他指尖抚过怀中冰凉的铜牌,那铜牌铸着繁复的云纹,正面刻着“青州皇城司副指挥使”九个阴文,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是他履职三年来最贴身的信物。确认衣袍规整、铜牌稳妥,他才迈开步子,脚步沉稳得每一步都踩在青砖缝隙上,没有半分虚浮。

朱漆仪门旁,两名亲事官身着皂色劲装,腰佩长刀,正目不斜视地守着门口。他们皆是皇城司精挑细选的好手,眼神锐利如鹰,但凡有生面孔靠近,都会被他们不动声色地盯上。见张希安走来,两人先是目光一扫,看清他的官袍与神态,立刻挺直腰板,右手握拳抵在左胸,恭敬地抱拳行礼:“张大人早!”声音洪亮,却没有多余的字句,尽显皇城司下属亲事官的干练。

张希安微微颔首,目光在两人脸上短暂停留,淡淡应了声:“不必多礼,各司其职。”话音落时,已抬脚跨过仪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刚一进门,便有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院落里的青砖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不见半分杂草,两侧廊下整齐排列着兵器架,长枪短刀寒光闪烁,几名巡哨的亲事官步履轻捷地来回走动,连呼吸都压得极轻。这便是皇城司的日常,即便是寻常衙署的白日,也如暗夜蛰伏的猎手,时刻保持着戒备。

穿过前院,走进正堂,沉水香的醇厚气息便取代了院中的凛冽。香是上等的海南沉水香,在案上的铜炉里缓缓燃烧,烟气袅袅升起,却不见呛人,只让这威严的正堂添了几分沉静。堂中陈设简洁却厚重,正中是一张宽大的梨花木公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令牌与一本摊开的卷宗,公案后,一张虎皮交椅格外惹眼,毛色油亮,纹路清晰,是去年李海破获跨境盗匪案后,青州知府所赠的嘉奖。

此时,李海正斜倚在虎皮交椅上,姿态略显随意,手里摩挲着一个天青色的钧窑茶盏。那茶盏釉色温润,窑变的纹路如流云般舒展,是他的心爱之物。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来,见是张希安,原本微蹙的眉峰当即舒展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今儿也不知道刮得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给吹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朝客座摆了摆,指节上因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清晰可见:“我可听说了,你十日后续要进京面圣,按说该闭门准备才是,怎么有空跑我这来讨嫌?先说好,我这儿可没御赐的云雾茶给你润嗓子,更没有高官厚禄给你谋,别打我的主意。”

张希安依言走到客座坐下,即便身处私交甚笃的同僚面前,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不见半分松懈。待坐稳后,他微微欠身,右手拢在袖中,左手扶膝,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官礼,语气也敛去了平日的随和,沉声道:“李大人莫要打趣。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并非为了私事。”

“自家兄弟,说这虚礼作甚?”李海笑着将茶盏搁在公案上,瓷盏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当”声。他身子微微前倾,指节轻轻叩了叩桌角,语气爽快:“咱们共事许久,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要银钱还是要人手?你尽管开口,只要青州皇城司有的,绝不含糊。”

张希安左右看了看,正堂两侧虽无他人,却难保门外没有值守的下属。他稍稍压低声音,目光凝重地吐出三个字:“想请您帮忙查个人。”顿了顿,补充道,“胡有为。”

李海正伸手去拿茶盖,准备拨去茶汤上的浮叶,听见这个名字,手猛地一顿,茶盖险些碰倒茶盏。他抬眼看向张希安,眉峰微微挑起,眼神里多了几分讶异:“你说的是哪个胡有为?可是成王殿下跟前的那个红人?上月刚被成王收为幕僚的那个?”

“正是他。”张希安往前倾了倾身子,眼底清晰地浮起疑云,语气也多了几分急切,“大人可还记得去岁海安县的人口失踪案?那案子闹得不小,前后失踪了十七名百姓,最后查到是一伙人牙子在背后作祟,窝点藏在海安城郊的破庙里。那会子胡有为就混在被拐的百姓堆里,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跟其他被拐的人一样畏畏缩缩,是我带人冲进去,从人牙子窝里把他刨出来的。”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绣着一朵极小的暗花,此刻却因心绪不宁而反复触碰。“后来所有被拐百姓都被送到县衙安置,他却不走,蹲在县衙门口堵了我三天。最后一次堵住我时,他说感念我的救命之恩,想投靠我效命,还说自己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或许能帮上忙。”

说到这里,张希安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是疑惑:“我那时刚接手青州军的差事不久,疑心重,见他虽是读书人打扮,眼神里却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怕他是旁人安插的眼线,或是有别的图谋,便没敢收。只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要么回乡,要么找个生计,算是打发了。没成想……”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疑虑更重:“没成想不过月余时间,他竟摇身一变成了成王身边的幕僚。我也是前几日听京里来的同僚说起,说成王最近新纳了个幕僚,极有见识,深得信任,不少王府里的事,成王都会与他商议。起初我还没在意,直到昨日在成王府赴宴,亲眼见到他,才确认真是同一个人。”

“哦?还有这事?”李海放下茶盖,身子坐直了些,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多了几分凝重,“成王殿下向来眼高于顶,能入他眼的幕僚,要么是出身名门,要么是有真才实学的名士,这胡有为不过是个被拐过的穷书生,怎么就能这么快得他信任?”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张希安语气沉了几分,“昨日在成王府,我远远看见他跟着成王出来,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没承想他眼神扫过我时,竟装作与我素不相识,连半分停顿都没有。若只是寻常路人倒也罢了,可我们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他还是我救出来的,怎么会这般刻意回避?”

见李海皱着眉欲言又止,他又补了一句:“就算他如今是成王的人,我也是皇城司的官员,各司其职,本就无甚冲突,犯得着这么避嫌么?若真是无意忘了,倒也说得过去,可他那眼神里的躲闪,分明是故意的。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又有何妨?这里面定然有问题。”

李海沉默着拿起茶盏,凑到唇边吹了吹热气,却没喝,只是指尖反复蹭过案上的玉质镇纸。那镇纸通体莹白,刻着“公正”二字,是他刚任青州皇城司指挥使时所得。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顾虑:“兄弟,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成王殿下是皇室的人,身份尊贵,性子又烈,最厌旁人干涉他的事,更别说暗中调查他身边的人了。”

他放下茶盏,眼神严肃地看着张希安:“胡有为如今是成王跟前的红人,这查人的事要是露了半分风声,传到成王耳朵里,他定然会觉得我们是在监视他、掣肘他。到时候别说咱们这兄弟情分保不住,怕是要连累整个青州皇城司都吃挂落,你进京面圣的事,说不定也会受影响。这风险太大了。”

张希安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皇城司虽直属朝廷,有监察之权,可面对成王这样的皇室宗亲,终究要多几分顾忌。他沉默了片刻,手指紧紧攥住衣摆,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是在权衡。半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抬头看向李海,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李大人,我知道这事冒险。但我总觉得这胡有为不简单,他的来历、他能快速接近成王的原因,都透着蹊跷。若他真是别有用心,恐怕会对成王,甚至对朝廷不利。”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放低了些,带着试探:“我斗胆问一句,成王府里,可安插了皇城司的眼线?若是有,让眼线暗中留意他的动向,或许能少些风险。”

这话一出,李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平和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语气也严肃了许多:“张希安,你可知你在问什么?皇城司安插眼线的事,皆是机密中的机密,别说你是副指挥使,就是寻常的指挥使,也未必能知晓详情。这等话,以后休要再提!”

张希安被他的语气震慑住,喉结动了动,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失言了,皇城司的眼线布局向来是重中之重,岂能随意询问?他苦笑着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歉意:“是我唐突了,大人莫怪。罢了,当我没问。”

他定了定神,重新看向李海,语气恳切:“那便请大人吩咐暗子,不必深入调查,只暗中盯着胡有为的动向即可。看看他平日里都与哪些人接触,去些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若是发现不对劲,再从长计议。这样一来,既不会轻易暴露,也能摸清些情况,您看可行?”

李海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他与张希安共事了几次,深知对方的为人,虽性子谨慎,却绝非贪功冒进之人。既然张希安如此坚持,想必这胡有为确实有可疑之处。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伸手拍了拍公案:“行,这倒不难。看在你我兄弟一场,又事关可能的隐患,这事我应了。”

他随即屈指敲了敲案几,对着门外朗声道:“来人。”

一名亲事官立刻推门进来,躬身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去传我的话给暗线丙三,让他多留个心眼,暗中盯着成王殿下的幕僚胡有为,记录他的行踪与接触之人。”李海语气低沉,眼神锐利,“切记,只可远观,不可靠近,万万不能露了形迹,若是出了差错,唯他是问!”

“属下明白!”亲事官沉声应下,转身快步退了出去,动作轻捷,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见事情办妥,张希安松了口气,脸上的凝重终于散去几分。他起身对着李海拱手行礼,语气诚恳:“多谢大人肯出手相助,这份情,我记下了。”

“跟我还说这些客气话?”李海摆了摆手,也站起身,提起官袍下摆,活动了一下肩膀,“再说了,这事若是真能查出些端倪,也是为了青州的安稳,我自然不能推辞。”

张希安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语气轻松了些:“对了,我还欠你一顿酒没请。眼下事情暂且有了着落,不如现在就去?也好让我兑现承诺。”

“你这记性倒好,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李海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既然你主动提起,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最近可馋酒了,寻常的米酒可入不了我的口,得是城西老字号的高粱酒才行。还有下酒菜,可得是酱卤羊肉,肥而不腻,配着酒才过瘾,不然这酒喝着也没滋味!”

“好说,都听你的。”张希安笑着点头,“高粱酒、酱卤羊肉,全都安排上,保准让你喝个尽兴。”

两人相视而笑,先前因查人之事带来的凝重与顾虑,此刻都消散在彼此的笑意里。李海随手拿起案上的令牌揣进怀里,与张希安并肩朝着正堂外走去。

廊下的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的官袍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微风拂过,带着梧桐叶的清香,吹散了正堂里的沉水香,也吹走了皇城司衙署的肃杀之气。两人并肩走着,偶尔低声说笑几句,语气随意,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相聚,连风里都裹着几分轻松的暖意。

穿过前院时,值守的亲事官们见两人神色愉悦,也纷纷低下头,不敢打扰。走到仪门处,张希安回头看了一眼那片青砖灰瓦的院落,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他相信李海的能力,也相信暗中盯着胡有为,定然能查出些线索。而眼下,先陪这位并肩作战的兄弟喝一顿酒,也算难得的放松。

随后,两人走出皇城司衙署,朝着城西的酒肆走去。晨雾早已散尽,街面上的人更多了,叫卖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热闹景象。他们的身影混在人群中,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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