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
温梨儿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枭枭故意鼓起的腮帮,又点了点他的小鼻头。
“再吃下去,你父皇的牙就要崩了。”
如此说着,她脑中自动浮现出将一口牙崩没了的年轻帝王。
咦……
温梨儿打了个冷颤,示意青梅赶紧将那碟瓜子收走。
枭枭不依,小身子在晏时叙怀里扭成麻花,哼哼唧唧去够那碟子,被晏时叙稳稳圈住。
“听话,让你母妃歇歇手。”
他目光转向温梨儿,眼眸里映着暖阁里柔和的日光。
之前在金銮殿上那山岳般的沉重感似乎悄然卸下几分,只余下淡淡的倦意和全身心的愉悦。
“好吧~~~”枭枭是个孝顺的孩子,听父皇的话,很快就安静下来。
温梨儿从袖中抽出帕子,动作自然地替晏时叙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瓜子壳碎屑。
晏时叙握了握她的手,温声询问:“今日都出宫了,为何不在温府用完晚膳再回来?”
温梨儿指尖拂过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才低声道:“去梁府的路上,遇着了三拨加急信使……臣妾担忧,故而提前回来了。陛下……”
“别担心。”晏时叙的声音打断了她涌到嘴边的忧急,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安定力量。
“是要打仗了,北狄、南诏、倭寇同时进犯大晏边境,来势凶猛。朕已安排武皇叔北上,必破北狄;临王城王赴关东清剿;罗云梡与苏暮扬领旨前去西南,稳住局面,扑灭疫情。”
见他同自己说起来国事,温梨儿并没有插嘴,只安静听着。
待他说完,她道:“大晏皆肱股之臣,陛下调度有方,群策群力。臣妾深信,大晏必能安渡此劫。”
她能做的,唯有相信他,守好孩子,不让他为后方分心。
晏时叙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她微蹙的眉心,动作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不必忧心,有朕在。”
简单的几个字,却重逾千钧。
温梨儿抬眸,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
温梨儿弯起唇角,重重点头:“嗯!”
枭枭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仰起小脸,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妃。
他懵懂的大眼睛里带着点疑惑,小手无意识地揪着晏时叙衣襟上的盘龙金扣。
温梨儿见到皇上眉心处隐隐浮现的倦意,便俯身在儿子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枭枭乖,让父皇睡一会好不好?你去找弟弟妹妹玩。”
枭枭抬起小脸靠近自己父皇的脸,大眼睛认真打量,似乎真的从父皇脸上看到了困倦。
他乖巧地点点头,伸出小胳膊让秦嬷嬷抱走。
殿内便只剩下晏时叙和温梨儿二人,温梨儿牵着他往内殿走。
“陛下,您躺着休息会如何?一个时辰后,臣妾唤您。”
晏时叙轻‘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任由她为他褪去了外袍,躺在了她的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不过须臾,他便沉沉睡去。
温梨儿坐在床榻边,安静地绣着一个绛色缎绣夔龙蔓草纹荷包。
殿内静得只剩下晏时叙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以及温梨儿手中丝线穿过缎面的细微声响。
晌午的阳光透过窗缝,为殿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
温梨儿垂首专注,绛色的缎面在她指间翻转,金丝银线在夔龙与蔓草纹饰间游走,针脚细密而均匀。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针落下,她轻轻咬断丝线,指尖抚过那栩栩如生的纹路。
温梨儿抬头看了眼沙漏,又转头望向床榻。
晏时叙依旧沉睡,眉宇间那抹深锁的倦意似乎被睡梦抚平了些许,只是下颚的线条依旧透着绷紧的硬度,连在睡梦中都未曾完全松懈。
温梨儿的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北狄、南诏、倭寇……三面烽火,压在他一人肩头。
纵有肱股之臣分赴四方,可最终的定海神针,依然是他。
温梨儿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个小巧锦囊,里面装着太医配制的安神香。
她将锦囊塞进刚完工的荷包里,俯下身,极其缓慢地将那枚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绛色荷包,系在了晏时叙的玉带上。
玄色衣袍衬着绛色荷包上的夔龙金纹,并不显突兀,反而添了几分沉稳内敛的贵气。
日光偏移,殿内光影流转,照亮他挺直的鼻梁和紧闭的薄唇。
温梨儿没有再拿起针线,只是安静地守着,守着她的帝王。
时辰一到,温梨儿还未唤他,晏时叙自己便睁开了眼睛。
“梨儿,什么时辰了?”他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温梨儿俯身去扶他。
“陛下,未时初,刚好一个时辰。”
晏时叙翻身下床,脸上的睡意霎时间消失无踪。
温梨儿吩咐宫人端水来,亲手伺候他梳洗更衣。
晏时叙垂眸看向腰间挂着的绛色缎绣荷包,伸手去触摸,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
“朕很喜欢。”
温梨儿也笑:“陛下喜欢就好。”
她为他整理衣襟,劝慰道:“陛下是江山之剑,锋锐无匹,所向披靡。可剑,也需归鞘之时。所以陛下,您不论如何忙,都要记得吃饭睡觉啊。”
晏时叙点头应着。
可接下来的几个月,他睡的一日比一日晚。
堆积如山的军报、密函如同永不枯竭的潮水,从北疆的寒霜、西南的瘴疠、东海的惊涛中涌来,铺满了御案。
御书房内,大臣一个接一个地被召见,又带着凝重的神色匆匆离去。
晏时叙的声音在长时间的议事中变得沙哑,却依旧条理清晰,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问题的核心。
他调拨粮草,增派援军,严查内奸,安抚民心。他询问西南防疫药材是否充足,关心北疆将士是否能吃饱,甚至亲自过问沿海被袭渔村的抚恤安置。
温梨儿从未问过边关的战况,却日日能从花斩和秋影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情况有些不好,尤其是镇南关。
南诏国‘鬼王’侬智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不间歇地散播疫病之毒,且多是通过水源和空气传播。
一旦感染,病情发作迅猛,几乎都熬不过三日。
年老者和年幼者,甚至熬不过一日。
即便随去的良医能很快能配制出解药,且有神医南宫紫云和南宫苜坐镇。
但往往在配制解药的短暂期间,就会有少数百姓等不到解药死去。
一次次的少数,积累起来就是多数。
罗将军和苏少尹多次追击,都没能成功击杀侬智高。
对方擅驱虫豸毒物,又熟谙深山老林小道,且只在浓雾与瘴气中活动。
想杀死他,难如登天。
温梨儿担心嫂嫂,担心随嫂嫂一同前去的兄长,担心镇南关万千百姓和将士,也担心战火连天的北疆和东海。
但她从未在皇上面前表露过担忧和着急,只日日踏入御书房的门槛,送一日三餐送羹汤。
她每日来,看到的总是这样的场景。
皇上埋首案牍,眉头紧锁,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眼下是挥之不去的淡淡青影。
那枚她亲手绣的绛色缎绣夔龙蔓草纹荷包,日日垂落在他的常服旁,似乎也沾染了主人身上的疲惫。
“陛下,歇歇吧,用些参汤。”
温梨儿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笔下的思绪。
晏时叙闻声抬头,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
但看到是她,紧绷的下颌线条还是微微柔和了一瞬。
他接过碗,几口便饮尽,温热的感觉滑入喉间,驱散了些干涩。
“梨儿有心了。”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案上待批的奏折小山,短暂停留在她担忧的脸上,温声道:“朕无事,你去看看孩子们,哄他们早些睡,不必等朕。”
温梨儿知道,此刻任何劝他休息的话语都是徒劳。
她只默默应着,将空碗收回,目光再次掠过他腰间那枚荷包,心头酸涩难言。
她悄然退下,将满室的凝重和那盏长明的孤灯留给他。
回到碧玺宫后,她让人搜罗来大量的医书古籍和民间关于瘴疠、毒虫、疫病、水源等防护之法。
然后简明扼要地卷抄下来,让人送去温府。
花斩却说,不用送去温府,她有法子直接将书信送去镇南关。
温梨儿便将送信的任务交给了花斩。
她自知力量微薄,所能做的,不过是于细微处尽一份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