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在那间充斥着霉味、汗臭与劣质酒气混合气味的大车店通铺里,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身下的草垫粗糙扎人,隔壁汉子震天的鼾声与梦呓断断续续传来,但这些外界干扰,丝毫未能影响他精心维持的伪装。
他的鼾声,是一门精心打磨过的技艺。
起初是急促而高亢,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疲惫,仿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的自然反应;
随后渐渐转为低沉、绵长,如同陷入沉睡之人无意识的呼吸;
最后变得平稳而富有节奏,完美地模拟了一个长途跋涉、又在城门处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盘查的行商,在确认暂时安全后,身心俱疲,终于陷入深度睡眠的全过程。
每一个气息的转换,每一次鼾声的起伏,都经过精确计算,毫无表演痕迹。
他甚至在“睡梦”中,还极其自然地翻了两次身,草垫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一次是面朝墙壁,似乎嫌恶外界的光线或声响;
另一次则又转了回来,手臂无意识地搭在胸前。
其间,他还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句含糊不清、带着浓重乡音的梦话,内容无非是惦念着“家里的婆娘”、“等着钱念书的娃”,或是担忧“这批货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之类的呓语。
这些细节,如同画龙点睛,将一个担惊受怕又满怀期待的小商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一切,自然都是做给黑暗中那双,或者说那些,看不见的眼睛看的。
他心如明镜。城门口那名校事,眼神锐利如鹰隼,绝非易与之辈。
那句带着不耐烦的“滚吧”,绝非真正的放行,而更像是猎手在确认猎物方位后,故意放松弓弦,意在麻痹,以便更隐蔽地跟踪,摸清其巢穴与同党。
真正的猎手,在锁定目标之后,只会比之前更有耐心,更加阴鸷地潜伏、观察,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
孤狼笃定,自己此刻仍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与刻意营造的鼾声中缓缓流逝。
直到窗棂外透入的天光彻底暗淡、消失,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灰布,严严实实地将整个长安城包裹起来,远处隐约传来坊门关闭的沉重声响,以及巡夜金吾卫单调而规律的梆子声,孤狼才仿佛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尿意憋醒。
他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骂骂咧咧地揉着眼睛坐起身,动作带着刚醒之人的迟缓与笨拙。
他在光线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摸索着踱了几步,脚步虚浮,似乎在犹豫什么,嘴里低声咒骂着这糟糕的住处和昂贵的房钱。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跺脚,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弯腰从床底费力地拖出那捆沉甸甸的麻布,重新扛在了肩上。
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娘的,这鸟店又破又贵,睡得不踏实!
算了,扛着就扛着,先找个便宜地方把货存了才是正经,明日天亮了再寻买家,省得在此地花这冤枉钱!”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先探出半个脑袋,贼头贼脑地左右看了看,那副神情,像极了一个生怕被店家伙计发现他提前退房,从而追上来多收一夜房钱的小气商人,将市井之徒的精明与胆怯演绎得淋漓尽致。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角落里几名同样落魄的住客,就着微弱的月光,默默地啃着冰冷的干粮,对他投来漠然的一瞥。
孤狼没敢走通往柜台的正门,而是佝偻着身子,绕到了杂草丛生的后院。
他四下张望,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处因年久失修而破损的墙洞。
再次确认左右无人后,他像一条灵活的泥鳅,先将货物塞过去,然后自己也缩紧身子,颇为狼狈地从那墙洞中钻了出去,衣角还被尖锐的断砖挂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显得笨拙、猥琐,且充满了底层小市民那种上不得台面的精明与对周遭环境的天然警惕。
然而,一旦脱离了大车店的范围,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孤狼的步伐立刻悄然加快。
但这种快,并非那种训练有素、落地无声的疾行,而是一种慌不择路、略显凌乱的快走,肩膀上的货物似乎也成了沉重的负担,让他步履有些蹒跚。
他时不时还紧张地回头张望,侧耳倾听,仿佛生怕有店家的人或是街面上的混混追上来找他麻烦。
他没有选择任何一条灯火相对明亮些的主干道,而是专挑那些阴暗、狭窄、污水横流、弥漫着腐臭气味的背街小巷穿行。
长安城的里坊制度在司空曹操的严厉治下被严格执行,夜间实行宵禁,本不该有人在坊间随意走动。
但这些如同城市血管末梢的陋巷暗角,总归是律法之光难以彻底照耀的灰色地带,是鼠辈与阴影的乐园。
孤狼,此刻就如同一条早已熟悉了黑暗与污秽的老鼠,在这些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巷道中,凭借着他脑海中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七拐八绕,时快时慢。
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
不止一个。
一道气息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瓦,在两侧低矮的屋顶上轻盈而飘忽地移动,距离不远不近,是个真正擅长潜行与追踪的高手。
另一道气息则更隐晦,始终缀在更远些的街角或阴影里,若隐若现,如同潜伏的毒蛇,充满了惊人的耐心,只在关键节点确认他的方位。
这是校事府标准的跟踪配置,一明一暗,一近一远,互为犄角,如同张开的一张大网,确保目标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脱离他们的视线,直至被摸清所有底细。
孤狼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浓重黑暗中,勾起一抹冰冷而微不可查的冷笑。
猎手?或许吧。
但谁才是真正的猎物,还未可知。
他要去的,根本不是什么廉价的客栈或寄存货物的货栈。
他要去的,是主母通过绝密渠道,亲自为他指示的,玄镜台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城内,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也是他此次任务的真正中转站与情报源。
而这个至关重要的联络点,就巧妙地隐藏在他肩上这捆“货物”即将前往的目的地
——通达车马行。
一个看似再正常不过的地方。
在穿过最后一条漆黑的小巷后,一片稍显开阔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空地的尽头,便是一座占地颇广的院落,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牌匾——“通达车马行”。
院子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和草料的气味,混合着一股劣质酒的味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鼻。
这里是长安城里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为南来北往的商队提供马匹租赁、货物托运的服务,人员混杂,流动性极强,
是作为秘密联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深邃而潮湿的……地窖。
一股混合着泥土、霉菌和陈年草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窖里,一盏豆大的油灯,正在静静地燃烧着。
“掌柜的”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声音依旧粗豪:“地窖里黑,小心脚下。”
“多谢掌柜。”
孤狼扛着麻布,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迈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在他身后,“掌柜的”缓缓地将那块沉重的石板重新盖上。
“轰隆——”
一声闷响,地窖的入口被彻底封死。
光明与喧嚣被完全隔绝。
地窖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与黑暗,只剩下那盏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两个沉默的影子。
孤-狼将肩上的麻布捆轻轻放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悠长而平稳,仿佛将这几日所有的伪装、紧张与疲惫,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缓缓直起腰,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
他浑浊呆滞的眼神,也在瞬间变得清澈、锐利,仿佛洗去了所有的尘埃,只剩下钢铁般的坚毅。
“掌柜的”也将手中的马鞭随手扔在一旁的草料堆上,他那壮硕如熊的身体,此刻却散发出一种与外表截然不符的沉稳与干练。
“‘孤狼’?”他低声问道,声音不再粗豪,而是变得沉稳有力。
“‘铁牛’?”孤狼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属于同类的光芒。
“辛苦了。”“铁牛”言简意赅。
“分内之事。”孤-狼同样简洁。
“铁牛”指了指地窖深处:
“里面有干净的衣服和水,还有热食。你先休整。上面的尾巴,我来处理。”
“有几条?”孤狼问。
“两条。
一条在街对面,是校事的老手。
还有一条在房顶上,是个练家子,轻功不错。”
“铁牛”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两只苍蝇。
“怎么处理?”
“铁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与他白天的粗豪一模一样,但此刻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机。
“车马行,最不缺的就是喝醉了酒,到处撒野的伙计。”
他淡淡地说道,
“今晚,会有两个不长眼的醉鬼,在后巷为了一个相好大打出手,动静会很大,也会见点血。
等巡夜的兵丁赶到时,一切都结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们的人会‘碰巧’路过,‘认出’其中一个醉鬼是我们马行的伙计,将他‘拖’回来。另一个人,自然会有坊卒处理。”
“至于房顶上那个……”
“铁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马厩的草料,今晚会‘不小心’失火,火不大,但烟会很浓。
他要么被熏下来,要么就只能提前撤离。
无论哪种,他的监视都将中断。”
干净利落,环环相扣。
孤狼点了点头,心中对玄镜台在长安的布置,又高看了一层。
这里,不仅仅是一个联络点。
这里,是一个真正能够行动,能够抹除痕迹,能够为主公的计划提供坚实支撑的战斗堡垒。
“明白了。”孤狼不再多问,转身走向地窖深处。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张针对“毒士”贾诩的无形大网,已经在这座龙潭虎穴之中,悄然张开了第一个致命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