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的更漏声才隐隐透进窗棂,值夜的大宫女臻娆已带着两名小宫女悄声步入内室。
睡得香甜的人被唤醒时,总是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与慵懒,裴韫欢在锦被里翻了个身,含糊地应了一声。
延平二十四年的夏夜似乎格外短些,六月初一的天光已迫不及待地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
她尚有些迷蒙的眼眸捕捉到这丝光线,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然后极轻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臻娆动作利落地挽起鲛绡帐,小宫女捧着温热的铜盆和软巾上前伺候。
裴韫欢配合地伸出手,任由宫女们服侍着洗漱,温热的水巾覆在脸上,带着清冽的花露气息,稍稍驱散了困意,让她清醒了一些。
宫人们为她换上今日的常服,一件紫雾色的花鸟双绘绣薄绸月华裙,触手生凉,正是消夏的好料子,裙裾和袖口处点缀着精致的金线刺绣。
臻娆为她绾了个利落的倾髻,正欲插上几支繁复的步摇,裴韫欢抬手轻轻碰了下。
“行了,别太沉。”
她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就那支梅英采胜簪,再点缀朵绒花便是。”
臻娆依言,利落地为她簪好,一支点翠嵌珍珠的小步摇也只在发髻一侧轻颤,恰到好处。
梳洗毕,裴韫欢脚步轻快地转向偏殿暖阁。刚踏入,便听见行朗软糯的声音带着雀跃响起。
“母嫔!”
小人儿已由乳母嬷嬷穿戴整齐,一身簇新的湖蓝色小袍子,正端端正正坐在那张黄花梨嵌螺钿的小炕桌旁,眼巴巴地等着她。
“朗儿真乖,都收拾好了。”
裴韫欢心软得一塌糊涂,走过去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脸,挨着他在炕桌边坐下。
乳母嬷嬷正小心翼翼地喂着早膳,面前精致的小碗里是熬得软糯喷香的鲍鱼煨珍珠米粥,配着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
裴韫欢看着行朗吃得香甜,自己也胃口大开。
行朗很聪明,小脑袋瓜里总有许多奇思妙想,有时会指着窗外的飞鸟问她名字,有时会问粥里软糯的“小珍珠”是什么。
“荸荠呀,朗儿乖,记住了吗?”
裴韫欢耐心地回答着行朗的问题。
行朗眨眨眼,努力理解这个新词。
“荸荠!”
他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荸荠。”
裴韫欢笑眯眯地回应,看着行朗小口小口吃得香甜,心思也稍微飘远了些。
昨日傍晚就听闻长生殿那位发动了,折腾到半夜,平安诞下了十二公主玉璇。消息是湄宓打听来的,说是公主早产,体质极其孱弱,太医院最好的药吊着,也才勉强说暂无性命之忧。
她夹起一筷自己眼前的五味蒸面筋,心思微转。
解语派这边自有瑶姐姐主持大局,她裴韫欢乐得清闲。如今李夕静诞下公主本是喜事,奈何公主这般孱弱,倒成了桩揪心事。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健康活泼、正努力自己用小勺舀粥的行朗,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和作为母亲的怜惜。
那小小的婴孩,一出生就要在生死线上挣扎……念头刚起,又被她按了下去。
罢了,只要公主暂无性命之忧,便是万幸。至于槿贵妃那边如何忧心如焚,自有皇上和皇后去操心,与她裴韫欢何干?她位份虽高,却也不愿、更没那个必要去掺和别宫的事务。宫里的孩子,各有各的命数。
裴韫欢收回思绪,将几丝莫名的怅然抛诸脑后。行朗于她,是最大的希望和安慰。这孩子聪慧又乖巧,只要她用心培养,日后必成大器。想到此处,她的心情又愉悦起来。
卯正的更漏声穿透窗纸,带着夏晨特有的清亮,惊醒了檐下栖息的雀鸟,也划破了如枢殿内室的静谧。
行祉已然不在榻上。他惯于卯初起身练剑,此刻刚结束晨课归来。
墨绿交领长袍的衣襟微敞,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深红的广袖披风随意搭在臂弯,微微濡湿。额间那点淡金细钿下,一层薄汗覆在玉白的面颊上,呼吸比平日略沉,深澈如渊的眼眸中,练剑时的锐意尚未完全敛去。
宫女们早已恭候,见他进来,立刻无声地奉上温热的软巾。
行祉抬手接过,手腕轻转,软巾便轻柔地拭过面庞,擦过颈项,带着淡淡的香气。那是母妃特制的香粉,混合了金银花和薄荷,触感清凉宜人。
他随手将披风递给一个宫女,层叠的银链随着动作轻响,贝形、铃形的饰片碰撞出细碎清音。
“殿下,今日暑气重,换这套月白云纹的常服可好?料子轻薄。”
宫女捧着叠放整齐的衣物请示。那是一件月白色素面绸衫,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勾勒出疏朗的云纹。
行祉目光扫过,微微颔首,算是应允。他自行解开墨绿长袍的革带,动作熟练,嵌着银羽纹的腰扣应声而开,玉佩和银链流苏垂落。
更衣时,他拒绝了宫女们近身伺候,只让一人在旁递送。褪下稍显厚重的墨绿袍,换上那身月白绸衫,瞬间感觉周身一清。腰间重新束上一条更为简洁的银灰色素面革带,仅以一枚小巧的夔龙纹银扣固定。
宫女上前为他整理发髻。昨夜沐浴后,墨发仅以银带松松束在脑后,此刻散落肩头。她熟练地将其上半部分挽起,依旧用那支银质夔龙冠饰簪住,只是特意减少了冠饰旁垂落的银珠细链数量,只留了短短几缕,隐在鬓边碎发间。
梳洗更衣毕,行祉径直走向临窗的楠木圆桌。
桌上早膳已备好,是特意安排的消暑清淡之食。一盏温热的牛乳,一碗碧绿清香的荷叶粥,几碟精致小菜,凉拌脆藕、清炒瓜片、盐水毛豆,另有一小碟切好的冰镇甜瓜,散发着丝丝凉意。
杜懋义已静立在桌旁等候。这位从二品幽州牧的嫡孙,五皇子伴读,依旧是一副冷淡神情,穿着青灰色的常服,身形笔直,只在对上行祉目光时,微微垂首致意。
行祉在桌旁坐下,背脊习惯性地挺直。他端起牛乳,先饮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熨帖了晨练后略干的喉咙。随后,他执起玉箸,开始用膳。
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他先夹了一筷凉拌脆藕,细细咀嚼,接着舀起一勺荷叶粥,吹散热气,才送入口中。全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神态也早已从练剑归来的锐利,沉淀为平日的冷峻与专注。
那双深澈的眼眸低垂,落在眼前的食具上,眸光凝定,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只是纯粹地专注于食物本身。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碗箸触碰声。窗外,蝉鸣声开始试探性地响起,宣告着又一个酷暑白昼的到来。
杜懋义垂手侍立,目光偶尔掠过桌上摊开的一本薄册,那是昨日行祉研读《治国策论》时留下的批注,册页一角被镇纸压住,露出的字迹锋芒遒劲。
殿内无声的静谧一直持续到膳毕。
行祉用完最后一口甜瓜,用软巾轻拭嘴角,缓缓抬首,神情平静中透着一丝探询。
“你今日似乎心事重重。”
杜懋义适时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
“殿下,兖州牧昨日遣人送来一卷前朝孤本琴谱,言是古曲《松壑鸣泉》残篇,已置于琴室案头。”
行祉闻言,眸光微动,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