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殿的灯火，仿佛将沉沉的夜色都烫出了金边。
主殿内，紫檀卷草纹束腰三弯腿小几上，一盏剔透的琉璃宫灯映着暖黄的光晕，将殿内无处不在的华贵陈设——金漆螺钿的屏风、织金软缎的坐垫、满嵌宝石的香炉......一一都镀上了层慵懒的暖意。
空气中浮动着上好的沉水香，是并州家中惯用的味道，带着一丝塞北的旷达，在这金堆玉砌的深宫里，固执地圈出一方属于虞惠章的气息。
卓歌正轻柔地为她卸下繁复的发饰。金棕花卉冠饰、同色花簪、长流苏耳饰一一取下，置于铺着深紫丝绒的托盘里。
镜中映出的容颜，眉眼依旧修长含情，唇色柔艳，额间一点朱砂花钿衬着卸妆后略显疲惫却依旧端秀的脸庞。米白晕浅绿的广袖外衣褪下，露出内里浅黄的抹胸裙，腰间橙色的丝带蝴蝶结也松开了。
卓歌拿起一把细齿梳子，为她梳理着散落的头发。
“娘娘，今日库房都点算妥当了。新添的几匹蜀锦和贡缎也已入了册，大库房十二间，井井有条。”
“嗯，辛苦你了，卓歌。”
虞惠章声音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松弛。
“润儿……今日功课如何？”
卓歌手上动作不停，眼中也带了笑意。
“回娘娘，八殿下今日精气神儿极好。奴婢听其信殿的小升子说，殿下在宫学里对那首《至广陵于马上作》格外有兴致，下了学还写了厚厚一叠赏析文章呢！说是感悟颇深，连太傅都点头赞许了。”
虞惠章微微一愣，唇角立刻翘起，温柔又骄傲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流露而出。
润儿性子内敛沉静，不似她那般活泼外放，能对一首描绘征战雄心的诗歌产生共鸣并洋洋洒洒写下感悟，实在是难得的进步。她仿佛能看到儿子那如玉雕琢般清俊的小脸，在灯下蹙眉沉思、提笔疾书的模样。
学业排名，她从不强求他拔尖，只盼他平安喜乐，有所进益便是最大的欣慰。这份沉静与专注，恰是她那跳脱性子所缺的，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既心疼，又隐隐骄傲。
“璐儿呢？”
她接着问，眼前浮现出小女儿玉璐那粉团似的脸蛋。
“公主今日在园子里看鸟儿看了半晌，回来还学着描了两笔呢，虽不成形，倒也有趣。晚膳用得好，睡前喝了半盏温牛乳，卓环伺候着，这会儿怕是抱着小布偶睡得正香了。”
卓歌的声音充满了慈爱。
虞惠章听着，唇边笑意更甚。她想象着女儿那肉嘟嘟的小手握着细狼毫笔，一笔一划地描着，看到歪歪扭扭的线条时，一定会皱起眉头，像模像样地叹口气又继续认真描绘的模样，忍不住轻声笑出了声。
卓歌也笑了，一边整理着托盘里的首饰，一边笑着打趣。
“娘娘如今可是越发宠殿下了，连公主描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都觉得是难得的小作品呢。”
虞惠章闻言，佯装嗔怒地斜了卓歌一眼。
“就你会打趣我！”
话虽这么说，眼中笑意却藏也藏不住。她站起身，走到南窗边的软榻前坐下。
卓歌手脚麻利地给她披上轻薄的细绢披风，又递上一盏微温的枣仁茶。
儿女平安，学业有进，这便是虞惠章最大的满足。
思绪又转到今日午后去探望端婕妤闻素窈的情形。
闻素窈刚刚晋位不久便遭丧女之痛，如今腹中又怀胎三月，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弦，脆弱又坚韧。
同属鸾凤派系，又是交好的盟友，她带去了上好的安胎药材和几匹色泽柔和的软缎，陪着说了许久的话，避开所有敏感话题，只讲些轻松有趣的宫外见闻，尽力用自己的平和去感染对方。看着闻素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虞惠章才略略放心。
殿内的灯火渐次熄灭，只留下墙角几盏莲花底座的长明守夜灯，散发着幽微朦胧的光。
卓歌服侍她换上柔软的寝衣，扶她躺进铺着厚厚锦被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中。锦被温暖舒适，带着阳光晒过的馨香，瞬间包裹了她略感疲惫的身体。
虞惠章合上眼，白日种种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掠过。
她是并州巨商捧在手心长大的幺女，骨子里烙印着商贾对家业的执着守护。这深宫的家业，便是朱雀殿永不熄灭的辉煌灯火，是库房里稳妥充盈的珍宝，更是她视若生命的儿女平安康泰、有所进益。
权势恩宠如浮云聚散，唯有这些牢牢握在手里的实利，才是她能安心合眼的依仗。
殿外，象征着右贵妃尊荣与富足的灯火，依旧煌煌不熄，无声地宣示着此间主人的地位与那份沉甸甸的、被她牢牢守护着的家业。
虞惠章翻了个身，找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那盏温枣仁茶搁到一旁的乌木架子上，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