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面具,四分五裂。
碎片在空中翻滚,带着月光的残影,叮叮当当地落入脚下污浊的洪流之中。
巷道里,一瞬间,只剩下林琛粗重而嘶哑的喘息。
他那只抓碎了面具的右手,鲜血淋漓,指骨与碎裂的金属边缘摩擦,割开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面具之下的脸。
那不是一张想象中布满刀疤、凶神恶煞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甚至有些文弱的脸。
五官清秀,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皮肤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
这张脸,林琛认得,不止认得,还很熟悉。
是翰林院的编修,李文远。
一个以诗文闻名京城,见了皇城司的人都要绕道走的文弱书生。
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与“天蝎”这种毒蛇组织扯上关系的人。
李文远抬起手,用一根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抹掉下巴上被面具碎片划出的一道血痕。
“林指挥使,”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润清朗,“这份惊喜,如何?”
“为……什么?”
“为什么?”李文远笑了,摇了摇头,那动作和他平时在朝堂上与同僚辩论经义时一模一样。
“林指挥使,你这样的武夫,是不会懂的。”
“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只懂得用爪牙撕碎皇帝指向的敌人,却从不看看,这根指向敌人的手指,本身有多么肮脏。”
他手中的乌黑铁扇“唰”地合拢,指向周围的废墟,指向那些在污水中沉浮的尸体。
“这满城的洪水,这遍地的哀嚎,这染缸里的剧毒……它们不是因我而起,它们一直都在。”
“我,只是执笔者,将这本就肮脏不堪的故事,写出一个它应有的结局而已。”
“你放屁!”
他无法理解这些疯子的言论,也不想理解。
所有的震惊,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原始的,冰冷的杀意。
林琛动了,舍弃了手中的长刀,那东西在狭窄的废墟上太过碍事。
赤手空拳,扑了上去。
李文远脸上的讥讽终于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他显然没料到,伤重至此的林琛,还能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气势。
他不与林琛硬碰,脚下踩着诡异的步法,在凹凸不平的废墟上辗转腾挪,身形飘忽不定。
手中的铁扇,化作了最致命的武器。
每一次扇骨的开合,每一次扇尖的点刺,都直取林琛身上的伤口与要害。
林琛不管不顾,他只攻不守。
他用肩膀硬抗了李文远一记戳刺,铁扇的扇骨刺入他的肩胛,带出一蓬血雾。
他也借着这次撞击,终于再次贴近了李文远的身侧。
他一拳挥出,拳风撕裂了空气。
李文远瞳孔一缩,举起铁扇格挡。
“砰!”
一声闷响,李文远被这一拳巨大的力道震得连连后退,脚下的一块碎石瞬间崩裂。
他握着铁扇的手臂,不自然地颤抖着。
“疯狗!”李文远低声咒骂了一句,脸上的从容第一次消失了。
巷道中,水位已经涨到了胸口。
浑浊的、带着石灰味的污水,冰冷刺骨,不断侵蚀着林琛的体温和体力。
他脚下的废墟,因为洪水的浸泡和冲击,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吱”声。
“杀了他!”李文远厉声下令。
仅存的最后两名黑衣刺客,舍弃了对手,一左一右朝着林琛扑来。
林琛身后,是最后一名皇城司校尉。
他浑身是伤,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却依旧用另一只手握着刀,死死地拦住了一个刺客。
“指挥使……走!”他嘶吼着,被那刺客一刀捅进了小腹,却依旧死不松手,用身体和牙齿,将那刺客死死地缠住。
另一名刺客,已经冲到了林琛的背后。
刀锋,带着腥风,刺向林琛的后心。
林琛猛地侧身,任由那柄短刀划过自己的肋下,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同时,他反手一肘,狠狠地撞在了那名刺客的太阳穴上。
“咔!”
那刺客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一歪,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进了冰冷的污水里。
就在这一瞬的空隙。
李文远抓住了机会,猛地向后一跃,身体轻盈地落在了一段还算完整的院墙顶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废墟上浴血的林琛,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猫戏老鼠般的从容。
“林琛,不得不承认,你是我写过的故事里,最顽强的一只蝼蚁。”
他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可惜,故事该结束了。”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揭开我的脸,你就看清真相了?”
李文远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
“你不好奇吗?十几缸要命的玄水毒,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城西的军器监,运到了城东的染坊。”
“这么大的动静,需要多少人打点?需要多少份盖了官印的文书?”
“我告诉你,”他凑近了一些,“批准这份调运文书的,是兵部侍郎张大人。而最后,在出库单上签字画押的,是你最敬重的那位狄公的亲笔。”
林琛的动作,僵住了。
狄公?
不可能!
“不信?”李文远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你可以回去查,如果你还能活着回去的话。”
“这盘棋,你从一开始,就只是一颗被推到最前面的,用来送死的棋子。”
“好好享受吧,林指挥使。”
“这口我亲手为你打造的棺材。”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巷道尽头的黑暗之中。
“噗通。”
最后那名死死缠住刺客的校尉,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和他的敌人一起,沉入了水中。
整个巷道,死寂一片。
只剩下林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摇摇欲坠的废墟之上。
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毒水。
四周,是他兄弟们冰冷的尸体。
耳边,回响着李文远那诛心的话语。
“狄公的……亲笔……”
他喃喃自语。
左肩的剧痛,肋下的灼痛,右手的刺痛……所有的疼痛在这一刻,都比不上心头那道被撕开的裂口。
“轰隆——”
他脚下的废墟,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垮塌。
林琛的身体,随着无数的砖石瓦砾,重重地,砸进了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