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第一感觉,然后是窒息。
浑浊的污水灌进他的口鼻,带着石灰的辛辣和血的腥甜,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肺腑。
砖石的重量压在他的背上,将他死死地按向更深的水底。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文远那张清秀而扭曲的脸,在他意识模糊的边缘浮现。
“这口为你量身打造的棺材,可还满意?”
“批准这份文书的,是兵部侍郎张大人。”
“签字画押的,是你最敬重的那位狄公的亲笔。”
狄公的……亲笔……
那名用身体为他挡刀的亲兵,那声悲吼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守……住……”
那名用尽最后力气推开屋顶残骸的校尉,他嘶吼着。
“走!”
林琛猛地睁开了眼睛,在浑浊的水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睁开了眼。
不能死。他死了,才是真的遂了那些人的愿。
“啊——”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右臂,疯狂地刨动着,试图从砖石的重压下挣脱。
右手指骨碎裂的剧痛,肋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污水的浸泡和挤压下,痛得他几欲昏厥。
可他不管,咬着牙,肌肉贲张,脖颈上青筋暴起。
“咯啦……”
一块压住他腿的石板,被他硬生生挪开了一寸。
就是这一寸,给了他活动的空间。
自由了,但依旧在水中,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本能向上游。
肺部的空气已经耗尽,灼烧感变成了尖锐的刺痛。
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溺死在这口“棺材”里时,他的手,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带着栅格的东西。
铁栅栏!是巷道里的排水口!
求生的欲望,让他瞬间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
他用那只受伤的右手死死扒住栅栏,用肩膀和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哐!”
纹丝不动。
这些老旧的铁栅,早就被铁锈和淤泥焊死了。
不行……力气在流失……
意识开始涣散。
就在这时,他触碰到栅栏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水流吸力。
这里,是活水!
它通向城外的护城河,或者……是城下的暗渠!
他不再去撞,而是将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插进了栅栏的缝隙。
指骨与铁锈摩擦,血肉模糊。
他抠住内侧,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猛地一掰!
“嘎吱——”
那栅栏,被他掰开了一道足以让他侧身通过的口子!
他不再犹豫,猛地钻了进去。
……
没有了水流的浮力,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
脚下是黏腻的淤泥,混杂着不知名的、软烂的垃圾。
这里是皇城脚下,最污秽的暗渠。
林琛扶着湿滑的墙壁,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
他只知道,要走,要活下去。
狄公……会是他吗?
林琛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在没有亲眼看到证据之前,他谁也不信。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体力,终于到了极限。
失血过多,加上伤口在污水里长时间的浸泡,让他开始发烧。
视线变得模糊,脚步虚浮。
他一头栽倒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的,混杂着秽物的淤泥。
好累……
就到这里了吗?
不,林琛的身体,猛地一抽,用手肘,撑起了上半身。
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他要站在狄公的面前,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继续向前。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是一个没有盖上井盖的排污口。
他扶着墙壁,挪了过去,用尽最后的力气,攀着井壁的石阶,一点点向上爬。
头顶的井口,是通往人间的出口。
……
“哗啦——”
林琛从井口滚了出来,重重摔在一条僻静小巷的积水里。
冷雨,还在下着。
他躺在冰冷的雨水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却湿冷的空气。
他活下来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墙角,环顾四周。
这里是城南的陋巷,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之地。
皇城司的势力,在这里最是薄弱。
也最安全。
他必须找个地方处理伤口,不然,他撑不过今晚。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专门处理“不上台面”的伤口的地下郎中。
人称“鬼手老金”。
他撕下衣摆,简单地勒住流血最凶的肋下伤口,撑着墙,站了起来。
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后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拐过两个巷口,来到一扇不起眼的,挂着“金氏铁铺”招牌的后门前。
白天,这里是铁匠铺。晚上,才是鬼手老金开张的时候。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叩响了木门。
三长,两短。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林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缓缓滑倒。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
“吱呀——”
门,开了一道缝。
一只干瘦的,满是老茧的手,从门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拖了进去。
门,又迅速地关上了。
屋内,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铁锈味混杂在一起。
一个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借着昏暗的油灯,打量着地上这个血人。
“皇城司的疯狗?”老金的声音。
林琛扯了扯嘴角,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救……我……”
老金蹲下身,粗暴地扯开林琛的衣服,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特别是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
他啧了一声。
“能活到现在,命真大。”
他站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扔在地上。
布包摊开,里面是大小不一的手术刀,骨剪,还有羊肠线。
“想活命,就自己把金叶子拿出来。”
“我这里,不赊账,不救穷鬼。”
林琛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块被血水浸透的,皇城司指挥使的腰牌,扔在了地上。
“整个皇城司,都在找我。”
“救活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老金低头看了一眼那块腰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点燃了一盆炭火,将一把小刀在火上烧得通红。
“会很疼。”
“忍住了,就能活。”
他拿着烧红的烙铁,走向林琛。
“忍不住,就死在这,我把你扔回臭水沟里,保证没人找得到。”
林…琛看着那块烧红的烙铁,看着上面升腾起的白烟,反而笑了。
疼?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心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