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
京城的秋日,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一大早,前门大街东侧就已经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新开业的“东方明珠”大饭店门口,场面之宏大,让路过的行人都叹为观止。
数百个色彩斑斓的花篮,从饭店门口一直延伸到街角,形成了一条花的海洋。
一条十几米长的红色横幅,高高挂在比利时风格的洋楼上,上面写着“热烈庆祝东方明珠大饭店盛大开业”。
门口铺着崭新的红地毯,两排穿着红色旗袍,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笑语盈盈,成了那个年代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上午九点,吉时已到。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喧天的锣鼓,剪彩仪式正式开始。
高宇站在c位,身边簇拥着市里商业局、外事办等好几个部门的领导。
他春风得意,手持金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红绸。一时间,掌声雷动,无数记者手中的闪光灯“咔嚓”作响,记录下这风光无限的一刻。
宾客们蜂拥而入。
富丽堂皇的大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端着香槟穿梭其间……这一切,都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感官。
“高家的手笔,就是不一样啊!”
“这才是国际大都市该有的饭店嘛!”
“听说今天所有消费全免,高家这是下了血本了!”
赞叹声不绝于耳。
高宇听着这些奉承,嘴角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知道,今天过后,“东方明珠”将成为京城最高端的代名词。
至于那个“静心斋”,恐怕此刻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吧。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之外,仅仅一里之遥的那条幽深胡同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静心斋。
没有花篮,没有鞭炮,甚至连一块“开业大吉”的牌子都没有挂。
那扇由名贵红木打造的大门,只是在辰时正刻,由两个穿着朴素对襟短褂,精神抖擞的年轻人,无声地,缓缓推开。
门开了,露出的不是热闹的厅堂,而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庭院。
假山,流水,翠竹,锦鲤。
空气中,只有那淡淡的“静心香”和若有若无的茶香。
门口,没有迎宾,只有李麻子穿着一身得体的长衫,像个旧时代的管家,手里拿着一本名册,安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一切都静得不像是在开业。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好奇地探头探脑,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这就叫开业了?”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跟唱空城计似的。”
“嘘,小声点!你没看胡同口停的那几辆车吗?黑色的‘红旗’,还有挂着军牌的吉普!这家人,邪乎得很!”
正说着,一辆挂着中科院牌照的伏尔加轿车,缓缓停在了胡同口。
车门打开,吴建国穿着一身便装,精神矍铄地走了下来。
李麻子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不卑不亢地一拱手:“吴局长,里面请。”
吴建国点了点头,走进院子,当他看到这满院的风雅和那座沉静的小楼时,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他懂了,叶凡这小子,玩的根本不是一个路数。
高家玩的是“面子”,而叶凡玩的,是“里子”。
紧接着,客人陆续到来。
没有成群结队,都是三三两两,安安静静地进来。
有京城书画界泰斗,白发苍苍的齐老先生。
有在海外享有盛誉,刚刚归国的着名物理学家,陈教授。
有那位神秘的“红色资本家”,荣老先生,拄着一根紫檀木的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缓缓步入。
……
这些人,任何一个,跺跺脚都能让各自的领域抖三抖。
他们或许没有高家请来的那些官员有实权,但他们所代表的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文化脊梁和智慧大脑。
他们一进院子,便被这里的气氛所吸引。
没有商业的浮躁,没有世俗的喧嚣,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宁静与风骨。
大厅内,早已设好了席位。
一共只有六桌,桌与桌之间,用雅致的竹编屏风隔开,互不打扰。
柳如雪穿着那身墨蓝竹影长裙,亲自引导着客人们入座。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与这里的环境融为一体,宛如画中仙子,让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老先生们,都暗暗点头。
秦武则带着几个伙计,充当着护卫的角色,他那高大的身躯和锐利的眼神,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的人望而却步。
柳如霜今天也换上了一件粉色的小旗袍,像只快活的蝴蝶,负责给客人们端送楚师傅秘制的“三清茶”。
小丫头虽然馋,但在这种场合下,却表现得异常乖巧懂事,引得几位老先生连声夸赞。
一切,都有条不紊,安然有序。
午时,客满。
后厨的门帘一挑,第一道菜,终于登场。
“承:开水白菜。”
身着白衣的伙计,脚步轻盈,将一只只白瓷盖碗,轻轻放在每位客人的面前。
盖子揭开,没有想象中的热气腾腾,也没有扑鼻的浓香。
碗中,只有几棵嫩黄的白菜心,静静地躺在清澈如水的汤中,不见一丝油星。
那汤,清得可以看见碗底细腻的纹路。
若不是那股子钻入鼻息的,难以言喻的,醇厚而内敛的香气,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一碗普通的,寡淡无味的白水煮白菜。
在座的都是人精,没人会真的以为叶凡会用白水来糊弄他们。
但即便如此,当看到这道菜时,众人还是有些愕然。
这就是传说中御厨的手艺?这就是价值一百块大餐的头牌?
坐在主桌的齐老先生,是京城有名的饕客,也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
他端详了那碗汤半晌,眉头微皱,却没有动勺子。
而邻桌,一个看起来像是被朋友带来的,穿着时髦,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却忍不住了。
他叫孙淼,家里是做倒爷生意的,新晋的万元户,今天是被一位长辈硬拉来的。
他早就听说了“东方明珠”的盛况,对这里冷冷清清的气氛本就不满,此刻看到这道“清水煮白菜”,更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故意将手中的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然后阴阳怪气地高声说道:“我说叶老板,您这可真会做生意啊!一碗白水煮白菜,就敢收我们一百块?这是把我们当冤大头耍呢?”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秦武的脸色“腾”地一下就变了,拳头瞬间捏紧,就想上前理论。
柳如霜吓得小脸发白,不知所措。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高家埋下的雷,终究还是爆了。
叶凡就坐在主桌,陪着齐老先生和吴建国。
听到这话,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没有理会那个孙淼,而是对着齐老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道:“齐老,汤要趁热。尝尝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齐老先生看了叶凡一眼,又看了看那个满脸挑衅的孙淼,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不再犹豫,拿起白瓷小勺,轻轻舀了一勺清汤。
他没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先将勺子凑到鼻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老人家的身子,不易察?t地,微微一震。
随即,他将那一勺汤,送入口中。
汤汁入口,没有想象中的滚烫,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润。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鲜美味道,在他的舌尖,轰然引爆!
那不是任何一种单一的鲜味。
有火腿的咸鲜,有老母鸡的醇厚,有干贝的甘甜,有猪骨的浓郁……无数种顶级食材的精华,经过了千锤百炼,褪去了所有的火气和杂质,只剩下最纯粹,最本源的“鲜”。
这股鲜味,层层叠叠,如同钱塘江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冲击着他的味蕾,最后,又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熨帖着五脏六腑。
清而不寡,浓而不腻,鲜而不俗。
这哪里是开水?这分明是琼浆玉液!是把山珍海味,都熬成了一滴水的功夫!
半晌,齐老先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竟然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放下勺子,没有看那个跳梁小丑般的孙淼,而是转头,望着后厨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丝敬畏,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国宴的汤。”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孙淼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齐老先生,却像是没有说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几十年的感慨,再次开口,声音响彻整个大厅:
“不,这汤,比我三十年前,在怀仁堂喝过的那一碗,还要清,还要醇。”
“敢问,主厨的师傅,可是……楚云飞,楚师傅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