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重阳节前夜。
秋风送爽,夜凉如水。
静心斋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却不见喧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不是浓烈的菜香,而是一种沉静悠远的,仿佛草木与时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是楚云飞用几十种香料,遵循古法,亲手炮制的“静心香”,正从院角的铜炉里,袅袅升起。
石桌旁,叶凡、柳如雪、秦武、楚云飞,四人围坐。
李麻子和柳如霜则识趣地没有凑过来,一个在门口跟几个新招的伙计交代着明天的规矩,另一个则趴在后厨的窗户上,可怜巴巴地望着里面,试图用眼神融化楚师傅铁石般的心肠。
桌上,摆着一套刚刚烧制出来的,样式古朴的茶具。
“都准备好了?”叶凡亲手为众人斟茶,动作不疾不徐。
茶水入杯,色泽金黄,清澈透亮。
秦武端起茶杯,像喝酒一样“滋溜”一口,烫得直咧嘴,含糊不清地嘟囔:“都妥了。帖子都送出去了,按你说的,就那么十几封。钱国利那孙子比我还上心,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一准儿没人敢来捣乱。”
他又看了一眼后厨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就是……叶凡,咱们这饭店,明天就开张了,可这菜单……我怎么瞅着有点悬乎?”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摊在桌上。
那正是楚云飞耗费了半个月心血,最终定下的开业菜单。
纸是上好的宣纸,字是楚云飞亲手用小楷写的,笔力遒劲,古意盎然。
可上面的内容,却让秦武这个粗人百思不得其解。
菜单上,没有菜名,只有四个词:
承、转、起、合。
每个词下面,也只有寥寥数语的描述。
“承:开水白菜,清心见性。”
“转:东坡肘子,刚柔并济。”
“起:松鼠鳜鱼,形神兼备。”
“合:八宝葫芦鸭,乾坤在握。”
外加几样精致的小点,和一壶楚云飞秘制的“三清茶”。
“就这四个菜?”秦武挠着头,满脸困惑,“来个客人,咱总不能说,‘您是想吃承呢,还是想吃转呢’?这不把人给整懵了?还有这价钱……”
他指着菜单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每位,一百元。”
一百元!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秦武第一次看到这个定价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哪里是吃饭,这简直是抢钱!
楚云飞端坐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淡淡地开口:“我的菜,不是给填肚子的俗人吃的。看得懂的,自然懂。看不懂的,请他去对门的国营饭店,三块钱能吃四个菜,管饱。”
那股子傲气,仿佛与生俱来,不容置喙。
叶凡笑了笑,对秦武解释道:“老秦,我们开的,不是饭店。”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张菜单:“我们卖的,也不是菜。”
“我们这里,是一个门槛。能走进这个门,坐下来,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的,都不是一般人。他们要的,也不是一顿饭,而是一个身份,一个圈子,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
“这一百块钱,买的不是菜,是‘静心斋’这三个字。是楚师傅的手艺,是雪儿的设计,是你和李麻子淘换来的古董,是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所代表的品味和格局。”
秦武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一件事——叶凡这是在玩一种他完全理解不了的高端玩法。
他索性不再纠结,闷头喝茶。
柳如雪静静地听着,看着丈夫那自信从容的侧脸,眼波流转,满是欣赏与爱慕。
她喜欢这种感觉,不是单纯的开店赚钱,而是在共同创造一件前所未有的艺术品。
就在这时,李麻子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叶哥,秦哥。”他走到桌边,声音压得很低,“有点情况。”
秦武眉头一皱:“怎么了?”
“高家,有动静了。”李麻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印刷精美的传单,递了过去,“这是我让小弟从前门那边搞来的。高家盘下了原来比利时领事馆的旧址,就在咱们胡同口往东不到一里地,搞了个什么……‘东方明珠’西餐厅,也是明天开业。”
秦武一把抢过传单,只见上面用烫金大字写着“东方明珠大饭店盛大开业”,下面是各种菜品的介绍——法式焗蜗牛、黑椒牛排、罗宋汤……极尽奢华洋气之能事。
最刺眼的是,传单上还印着一行字:“开业酬宾,恭迎各界领导、国际友人莅临指导,所有菜品,一律免费!”
“他娘的!”秦武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震了出来,“这帮狗娘养的,是存心跟咱们打擂台啊!免费?这是要让咱们明天开天窗,一个客人都捞不着!”
楚云飞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怒意。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他这种传统手艺人的羞辱。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从悠然雅致,变得剑拔弩张。
李麻子接着说:“我打听了,他们动静搞得非常大。花篮从街头摆到街尾,还请了报社的记者,市里好几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收到了他们的请柬。高家那个叫高宇的小子,今天下午亲自坐镇,放话出去,说要让全北京城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顶级宴请。”
秦武的火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他霍然起身:“这还能忍?我现在就带人去,把他们那鸟笼子给砸了!”
“坐下。”
叶凡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秦武的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叶凡,只见他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没听到刚才的消息一样。
“砸了他们的店,然后呢?”叶凡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给秦武续上水,“我们被抓进去,罪名是聚众斗殴,故意毁坏财物。静心斋,还没开业,就成了全城的笑话。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那……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抢咱们的生意?”秦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叶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楚云飞,问道:“楚师傅,如果两军对垒,一方兵强马壮,锣鼓喧天;另一方,只有一员大将,一口宝刀。您说,谁的赢面大?”
楚云飞一怔,随即明白了叶凡的意思。
他那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浑浊的老眼中,重新燃起了睥睨天下的傲气。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铛”响。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千军万马,一刀可斩。”
叶凡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说得好!”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看着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幽的小楼。
“他们要热闹,我们就给他们热闹。他们要场面,我们就给他们场面。”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众人,眼神明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明天,我们不挂鞭炮,不摆花篮,不大宴宾客。”
“我们只做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声音清晰而坚定。
“请君,入瓮。”
……
同一时间,不到一里地外的“东方明珠”大饭店。
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高宇穿着一身笔挺的进口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手下进行最后的布置。
一个心腹凑过来,低声道:“宇少,都打听清楚了。那个‘静心斋’,屁的动静都没有,就发了十几封请柬,听说还是个什么劳什子‘文化圈’的穷酸。明天,他们死定了!”
高宇端起一杯红酒,轻轻晃动着,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叶凡?一个靠着投机取巧爬上来的泥腿子,真以为能跟我们高家掰手腕?”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喜欢玩高雅吗?我就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告诉全北京的人,在绝对的实力和财富面前,他那套附庸风雅的东西,一文不值!”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静心斋所在的方向,眼神阴冷。
“明天,我要让他连裤衩都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