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清那句“画,拿来”,像一声沉闷的号角,吹散了小院里沉积三十年的死气。
等在门外的柳如雪快步上前,将那幅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锦鲤抄》画卷,郑重地递到苏老手中。
叶凡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苏文清,微微颔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个全新的联盟,已经悄然缔结。
一个由顶尖的设计才情和失传的绝世技艺所组成的联盟。
苏文清接过画卷,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身,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套金针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绣架旁。
他没有立刻穿针,而是先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薄如蝉翼的素色丝绸,感受着经纬之间细微的呼吸。
然后,他取出一根最细的金针,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细细端详,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件工具,而是在审视一位即将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套繁复而充满仪式感的准备工作,让一旁本来还想插话的秦武,都看得屏住了呼吸。
他虽然不懂,但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场,已经完全变了。
那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和怨怼,而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容任何人打扰的,宗师级的专注。
“这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苏文清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中气,“双面异色绣,耗时耗神。要想在一个月内,把它做出来,我需要帮手。”
叶凡点点头:“苏老需要什么人,只管开口。钱,我出。人,李麻子和秦武帮您去找。”
苏文清的目光从叶凡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李麻子身上。
这个看起来精明市侩的北京人,前两天来的时候,他还一脸鄙夷,现在看来,却是个能办事的角色。
“苏州城里,还藏着几个老家伙。”苏文清缓缓道来,“城东糊纸灯笼的张瞎子,他不是真瞎,是心瞎了。可他那双手是整个江南对丝线颜色最敏锐的手。我要他,来给我配线。”
“还有,在虎丘山下给人磨剪刀的钱瘸子。他那条腿是当年在厂里被机器绞断的。可他绷绣架的手艺,无人能及。绷出来的绣面,平整如镜,几十年都不会松垮。我要他,来给我绷架。”
“最难的,是住在大运河边上的赵酒鬼。他家祖传的劈线手艺,能把一根普通的丝线,劈成六十四分之一,细如发丝,韧如牛筋。当年他的手艺被厂里的技术员偷学了去,还反过来诬告他偷懒。从那以后,他就废了,整日与酒为伴。我要他,来给我劈线。”
苏文清每说一个名字,李麻子的心就沉一分。
这都什么人?瞎子、瘸子、酒鬼。
这哪是请帮手,这分明是去丐帮招人。
秦武在一旁听得也是直咧嘴,他捅了捅李麻子,低声嘟囔:“这能行吗?咱们这是要搞奢侈品,又不是办残疾人福利院。”
他的声音虽小,却没逃过苏文清的耳朵。
苏老头冷哼一声,眼皮都没抬:“匹夫之见。你们以为,这世上最顶尖的手艺,都供在庙堂之上吗?不,它们都在泥里,在尘埃里,在这些被世道伤透了心的人手里。只有他们,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宝贝,才守得住这门手艺的魂。你们要是信不过,现在就可以走。”
“信得过!怎么信不过!”叶凡立刻开口,语气斩钉截铁。
他看了一眼秦武,眼神带着一丝责备,随即转向李麻子,神色严肃地吩咐道:“麻子,都记下了吗?”
李麻子连忙点头:“记下了,叶哥。”
“好。”叶凡站起身,走到苏文清面前,郑重地一拱手,“苏老,这三位师傅,我们负责去请。三天之内,必定请到您面前。工钱待遇,您来定。我只有一个要求。”
“说。”
“我要成立一个新的绣坊,名字,就叫‘雪’。您,是‘雪’字号的首席宗师。我希望您不仅能把这幅《锦鲤抄》绣出来,更能把您的手艺,把张师傅、钱师傅、赵师傅的手艺,都传下去。我们要让这门手艺,在我们手里,重新活过来,并且,活得比任何时候都精彩。”
苏文清怔住了。
他看着叶凡,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那团不加掩饰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他本以为,叶凡只是想利用他的手艺和仇恨,去对付高家。
他却没想到,叶凡的格局,远不止于此。
传承。
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苏文清的心上。
他这三十年,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穷,不是寂寞,而是怕自己这身耗尽了毕生心血的本事,就这么跟着自己,烂在棺材里。
“好……”许久,苏文清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
他的眼眶,三十年来第一次,红了。
接下来的三天,秦武和李麻子的人生,仿佛翻开了一个新篇章。
他们从没想过,“请人”会是这么一件充满挑战和奇葩经历的事情。
去请“张瞎子”的时候,对方正在一个昏暗的小作坊里,慢悠悠地给纸灯笼画画。
李麻子把来意一说,对方眼皮都没抬,只是指了指墙上的一排丝线,用沙哑的嗓子说:“那上面有三百七十二种颜色,你能在半炷香之内,把‘鸦青’、‘月白’和‘石绿’三种颜色找出来,我就跟你走。”
秦武这个北方汉子,在他眼里,颜色就分红绿黄蓝黑白,这什么“鸦青”、“月白”,听都没听过。
李麻子也傻了眼,那些线在他看来,都长得差不多。
两人大眼瞪小眼,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柳如雪闻讯赶来,她自幼学画,对色彩的敏感远超常人,在那一排看似无甚分别的丝线中,轻而易举地就将三种颜色找了出来。
张瞎子这才缓缓睁开那双“瞎”了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柳如雪一眼,扔掉手里的画笔,只说了一个字:“走。”
请“钱瘸子”的过程,则更像是一场体力活。
钱瘸子脾气暴躁,根本不信他们。他指着院子里一根歪脖子树,对秦武说:“你,去。能用你那双手,把那棵树给我掰直了,我就信你们有力气扶起一个绣坊。”
这可正中秦武下怀。
他二话不说,脱了外套,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肌肉。
他绕着那棵树转了两圈,找准了发力点,深吸一口气,双臂猛地抱住树干,青筋暴起,发出一声低吼。
在钱瘸子和李麻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棵碗口粗的歪脖子树,竟然真的被他一点一点地,给硬生生拗了回来。
“娘的,是个好力气。”钱瘸子吐掉嘴里的草根,扛起他的工具箱,一瘸一拐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最难搞的,是“赵酒鬼”。
他们找到赵酒鬼的时候,他正抱着一个酒瓶,醉倒在大运河边的桥洞下,满身污秽,臭气熏天。
李麻子捏着鼻子,刚一开口说“苏文清”三个字,赵酒鬼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抓起酒瓶就往他们身上砸。
“滚!都给老子滚!苏文清那个老顽固,他自己都认命了,还想拉我下水?没门!”
秦武的暴脾气差点就压不住了,被李麻子死死拉住。
眼看就要谈崩,叶凡却不请自来。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不远处,扬声说道:“赵师傅,三十年前,你劈出的线,能让绣出的龙鳞,在光下呈现七彩之色。如今,你劈出的酒瓶,碎在地上,却只有一股酸臭之气。这三十年的酒,喝得值吗?”
赵酒鬼的身子,僵住了。
叶凡继续说道:“高家的人,如今开着小汽车,住着洋楼,用着你们江南的丝,赚着美金。而你,苏绣的传人,却只能睡在桥洞里,跟野狗抢食。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叶凡,替你们咽不下!”
“我今天来,不是求你。是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重新拿起劈线刀,而不是酒瓶子的机会。一个让你的手艺,震惊世界的机会。”叶凡从怀里掏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直接扔在了赵酒鬼面前。
“这是订金。你来,这钱是你的。你不来,这钱,我拿去买酒,洒在运河里,就当是祭奠你那死了三十年的手艺!”
说完,叶凡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赵酒鬼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沓钱,又看了看叶凡离去的背影,最后,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双因为常年醉酒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猛地一咬牙,将手里的酒瓶,狠狠地砸向了运河!
“我去!”
他红着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三天后,苏家小院,焕然一新。
院子被彻底打扫干净,正屋被改造成了明亮的工坊。
张瞎子坐在窗边,面前摆着成千上万种颜色的丝线,他闭着眼,仅凭手指的触感和鼻尖的微嗅,就能精准地为苏文清配出最完美的颜色。
钱瘸子将那幅巨大的绣架绷得如同鼓面,用手指轻弹,能发出清脆的嗡鸣。
赵酒鬼已经洗漱干净,换上了一身新衣,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那双握着劈线刀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将一根丝线,在指尖轻轻一捻,刀光闪过,那根线便奇迹般地分成了数股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细丝。
而苏文清,则稳坐中央。
他手持金针,蘸着张瞎子配好的,那比锦鲤脊背还要鲜艳的红色丝线,看着柳如雪的画稿,深吸一口气。
三十年的怨,三十年的恨,三十年的不甘与等待,在这一刻,尽数凝聚于针尖之上。
他刺下了第一针。
那一针,无声无息,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院子外,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车里的人放下了望远镜,拿起一个加密电话,沉声汇报道:“老板,他们……把人都凑齐了。那个绣坊,真的开起来了。”
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
随即,高振云那冰冷的声音传来:“知道了。既然在苏州按不住他们,那就让他们绣。我倒要看看,他们呕心沥血绣出来的东西,要怎么卖出去。”
“传我的话,联系法国的‘兰蔻’集团,告诉他们,我们的‘东方神韵’系列,可以提前发布了。我要让全中国的富人,全世界的买家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东方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