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苏州的决定,就像是在“静心斋”这个刚刚平稳下来的小院里,又投下了一颗石子。
秦武是兴奋的,在他看来,北京城里跟高家斗,处处受制,憋屈得很。
跳出京城,到一片新天地里去大展拳脚,正合他意。
李麻子则有些忧虑,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关系网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苏州,他这条“地头蛇”,怕是就要变成“过江龙”,处处都得小心翼翼。
柳如雪的心情最为复杂。
苏州,是她母亲的故乡,是她魂牵梦萦的江南水乡。
她对这次南下,既有近乡情怯的忐忑,也有一种将自己的设计,在家乡的锦绣之上变为现实的期待。
叶凡看出了众人的心思,在出发前夜,他特意把几人又聚到了一起。
“五哥,这次去苏州,我们不是去打架的,是去‘请’人的。你的脾气,得给我收着点。江南不比北方,那里的人,讲究的是以柔克刚,你那套直来直去的法子,行不通。”叶凡叮嘱道。
秦武难得地老脸一红,挠了挠头:“放心吧,叶凡,我懂,入乡随俗嘛。到了那儿,我就是一锯了嘴的葫芦,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叶凡又转向李麻子:“麻子,你的任务最重。到了苏州,你的眼睛和耳朵,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我要你用最短的时间,把苏州城里丝绸行业的所有门道,都给我摸清楚。哪些是国营大厂,哪些是私人作坊,哪些老师傅手艺最高,哪些人跟高家有生意往来,哪些人,又跟高家有仇。”
李麻子的眼睛亮了。
他最擅长的,就是干这个。
虽然地方换了,但人情世故的道理是相通的。
他拍着胸脯保证:“叶哥,您就瞧好吧!不出三天,我保证把苏州城的丝绸圈子,给您扒拉个底儿掉!”
最后,叶凡的目光落在柳如雪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温柔。
“如雪,这次南下,你才是主角。”他将柳如雪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的设计,是我们的灵魂。到了苏州,你要做的,就是尽情地去感受那里的风土人情,把江南的灵气,都融入到你的笔尖。我相信,只有你,才能创造出让世界都为之惊叹的美。”
柳如雪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丈夫的信任和鼓励,是她最大的动力。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神采。
两天后,一行四人,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载着他们一路向南。
窗外的景致,从北方的辽阔平原,逐渐变成了江南的秀美水乡。
抵达苏州站时,一股湿润温婉的空气,扑面而来。
吴侬软语,小桥流水,与北京城的方正大气,截然不同。
他们没有入住国营的大饭店,而是在李麻子提前托关系找好的,观前街附近一个闹中取静的小院里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四人分头行动。
叶凡和柳如雪像一对普通的游客,游走在苏州的大街小巷。
他们去了拙政园,感受园林艺术的巧夺天工;他们去了虎丘,凭吊历史的沧桑;他们乘着乌篷船,在古运河上悠悠穿行。
柳如雪的手里始终拿着一个速写本。
她画下了雨打芭蕉的诗意,画下了石板桥上的青苔,画下了绣娘飞针走线时的专注神情。
她的灵感,如同泉涌,那些原本在图纸上还略显生硬的线条,此刻都仿佛被注入了江南的魂,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秦武则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保镖和司机的角色。
他开着一辆从本地租来的吉普车,虽然对这黏糊糊的天气和绕来绕去的巷子颇有微词,但叶凡的命令,他还是执行得一丝不苟。
闲暇时,他就坐在院子里,一边擦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军用匕首,一边笨拙地学着柳如雪画的样子,在纸上画着横平竖直的“火柴人”,引得众人发笑。
而李麻子则像一条鱼,彻底游进了苏州这片深水里。
他没去那些冠冕堂皇的大绸缎庄,而是专往那些犄角旮旯的小巷子里钻。
他用几包从北京带来的“大前门”香烟,和一口半生不熟的京片子,跟那些摇着蒲扇的老头,晒着太阳的老太太们搭讪。
没过两天,他果然摸出了不少门道。
“叶哥,情况跟咱们想的差不多。”晚上,李麻子向叶凡汇报着情况,“苏州最大的几家丝绸厂,像第一丝厂、第二丝厂,都是国营的。他们的货,大部分都通过外贸公司出口,而京城高家,就是他们最大的北方客户之一。我们想从他们手里拿顶级的料子,恐怕很难。”
“至于那些私人作坊,大大小小有几十家。手艺好的,基本也都被大厂和外贸公司签了长单,咱们想插一脚,不容易。而且我打听了,高家的人前段时间确实来过苏州,跟好几家作坊的头头都吃过饭,估计是提前打过招呼了。”
秦武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他娘的,这高家的手,伸得也太长了!”
叶凡却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平静地问:“就没有例外吗?”
“有!”李麻子一拍大腿,“还真让您给说着了。我打听到一个人,一个怪人。”
“说来听听。”
“在城西边,有个叫‘苏绣巷’的地方,里面住的,都是祖祖辈辈干刺绣的。其中,有一户姓苏的人家,据说祖上是给宫里绣龙袍的。传到这一代,当家的是个叫苏文清的老头,人称‘苏老’。都说他的双面绣,是苏州一绝,甚至能做到双面异色,那手艺,神了!”
柳如雪听到“双面异色绣”,美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是一种近乎失传的绝技,对绣娘的技艺和悟性,要求都达到了顶峰。
“可这个苏老,脾气古怪得很。三十年前,他家的‘苏氏绣坊’,是苏州城里最有名号的。后来公私合营,不知道怎么跟当时的负责人闹翻了,绣坊被合并,他一气之下,就收山了。这么多年,不管谁上门,出多少钱,他都再也没动过一针一线。他家墙上挂着一块匾,写着‘手艺已死,概不见客’八个大字,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我找巷子里的老人打听,才隐约知道点内幕。据说,当年整垮他家绣坊的那个负责人,后来调到北京,进了外贸系统,跟高家……关系匪浅。”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凡的身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要找的“东风”,竟然早就和高家,结下了宿怨。
“地址。”叶凡吐出两个字。
李麻子立刻报出了一个详细的地址。
“五哥,麻子,”叶凡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明天,你们俩,替我先去探探路。记住,礼数要周全,姿态要放低。不管他什么态度,你们都不能急,更不能动手。”
秦武和李麻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
他们知道,这场南下之行的重头戏,终于要上演了。
第二天一早,秦武和李麻子拎着从北京带来的上好茶叶和点心,找到了苏绣巷。
那是一条极其安静的小巷,青石板路,白墙黛瓦,家家户户的窗棂里,都透着一股墨香和丝绸的芬芳。
苏老的院子,在巷子的最深处。
门口那块“手艺已死,概不见客”的黑漆木匾,果然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萧索之气。
李麻子上前,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门环。
等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瘦,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干什么的?”声音又冷又硬。
李麻子连忙堆起笑脸:“苏老您好,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听闻您老的苏绣手艺冠绝天下,特地前来拜访,想求一幅您的作品。”
“作品?”苏老冷笑一声,眼神里的嘲讽不加掩饰,“我不是写了字吗?眼瞎了?”
秦武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想起叶凡的叮嘱,硬是把话给咽了回去,只是那脸色已经变得像锅底一样黑。
“滚。”
苏老吐出一个字,就要关门。
“等等!”李麻子急了,连忙把手里的礼物往前递,“苏老,我们是真心实意来的,这点小意思,您……”
“拿走!”苏老看都没看那些礼物一眼,语气愈发冰冷,“我苏文清还没落魄到要靠人施舍的地步!再不滚,我放狗了!”
“砰!”
大门被重重地关上,差点撞到李麻子的鼻子。
两人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只能灰溜溜地回了院子。
秦武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什么玩意儿!一个臭老头,牛气什么!要不是你拦着,我非得把他的破门给拆了!”
叶凡和柳如雪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描述,脸上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意料之中。”叶凡淡淡地说,“这种身怀绝技,又受过大创伤的人,心气最高,也最敏感。寻常的法子,打动不了他。”
他转头看向柳如雪,柔声问道:“如雪,明天,该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