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陈青山皱起了眉头。
刘德财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那边…你也知道,这几年闹了灾,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她老家在豫东,爹娘…都没熬过去,死在半道上了。”
“跟着逃荒的队伍,一路扒火车、要饭,千辛万苦才流落到咱们关外。一个女孩子,没亲没故,能咋办?”
刘德财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到了这边,也是东家讨一口,西家要一勺。”
“后来被一个跑单帮的‘人牙子’盯上了,花了两斤黑面饼子从她同乡亲戚手里‘领’走的。”
“那‘人牙子’心黑,想把她往…往南边卖。那地方,进去了还能有好?”
陈青山面上惊愕,“那她现在是?”
刘德财摇了摇头:“也是这丫头命不该绝,那‘人牙子’在我地盘上‘出货’,被我手底下的人撞破了。”
“按规矩,这种事儿我不能不管。”
“把那黑心的东西收拾了,这丫头…总不能丢大街上冻死饿死吧?”
“我这儿又不是善堂。”
“想着给她寻摸个实在人家,不拘是做闺女还是当童养媳,好歹有口热乎饭吃,有条活路。”
“这不,正打算带她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下家问问。”
陈青山听得心头巨震!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初春的寒风更刺骨。
卖人?!
他重生以来,虽然见识了人心的险恶,经历了复仇的血腥。
但这种赤裸裸的人口买卖,带着时代特有苦难烙印的悲剧,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眼前,还是让他感到强烈的冲击。
“卖人?!刘哥,这…这怎么能行?!”
刘德财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苦笑了一下,摊摊手:“老弟,你以为我想沾这晦气?”
“这不是‘卖’!我刘德财虽然干的是‘偏门’,但伤天害理、拐卖人口的事儿绝对不碰!”
“我这是‘救’她!给她找条活路!懂吗?”
“不然,你告诉我她能去哪儿?公社收容站?早就挤爆了!”
“回老家?死路一条!”
“让她自己跑?这冰天雪地,她熬不过三天!”
“给她找个肯收留她、能给她饭吃的人家,就是最好的出路了!我这是积德!”
他指着那瑟瑟发抖、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女孩:“你看看她,皮包骨头,一阵风都能吹倒。”
“再没人管,下场就是冻死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这年头,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陈青山看着那女孩,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他说的没错,这或许…真的是这个女孩眼下唯一的生路。
一股强烈的恻隐之心,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瞬间淹没了陈青山。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沉声道:“刘哥,这丫头…我要了!”
“啥?”
刘德财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陈青山会这么说。
“我说,这丫头,我买了。不,我领回去。”
陈青山语气坚决,“多少钱?或者你要什么?粮食?肉?”
刘德财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陈青山,又看了看那个依旧低着头、仿佛与世隔绝的女孩。
“老弟,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买个小猫小狗。”刘德财提醒道。
“我想清楚了。”
陈青山斩钉截铁,“我家里不缺这一口吃的。”
“总比让她流落在外,或者落到不知根底的人手里强。”
刘德财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行!老弟你仁义!既然你看中了,想给她条活路,老哥我成全你。”
“什么钱不钱的,就当…结个善缘了。”
他摆摆手,显得很爽快。
陈青山心里松了口气,但随即想到关键问题:“可是…刘哥,这户口、介绍信什么的怎么办?”
“她没身份,在我们屯落不了户,生产队也没法分粮啊。”
刘德财似乎早有准备,他凑近陈青山,声音压得极低:“这个你放心。我既然敢揽这事儿,就有门路。”
“她老家那边死绝户了,根本没人管。”
“回头我想办法,给她弄个‘投亲靠友’的名义。”
“就说是你…嗯,就说你娘那边的远房亲戚,老家遭了灾,爹娘都没了,千里迢迢来投奔表舅家的。”
“手续我来办,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送到你们屯大队部,补上户口,该分粮分粮。”
“不过,这得花点时间,也…得打点一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青山:“这期间,人你先领回去,就当收留个远房亲戚。对外怎么说,你心里有数就行。等手续办好了,自然就名正言顺了。”
陈青山明白了刘德财的意思。
这需要刘德财动用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关系网,也需要时间。
但至少,给了他一个解决身份问题的路径。
他郑重地点点头:“行!刘哥,麻烦你了!这份情,我陈青山记下了。该打点的费用,我出!”
“好说好说。”
刘德财又恢复了那副生意人的笑容,他转过身,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说道:“丫头,听见没?你命好,遇上贵人了!”
“这位陈大哥心善,收留你了。”
“以后,你就跟着他,好好听话,有饭吃,有衣穿,冻不着饿不着了!快,叫…叫哥!”
那女孩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陈青山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度瘦削、菜黄色的脸,颧骨高高凸起,显得眼睛格外大,却空洞无神,布满了恐惧和长期饥饿留下的麻木。
嘴唇干裂,沾着些污渍。
唯有那双眼睛,在接触到陈青山目光的瞬间,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终究没能叫出声来。
看着这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小小身影,陈青山内心五味杂陈。
心中那巨大的迷茫感,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模糊却沉重的念头,悄然压在了心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女孩儿不说话,似乎是个哑巴。
陈青山叹了口气。
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女孩身边,尽量放柔了声音:“别怕。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