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予书躲在暗处,并不准备露面。
但她在偷看的时候,厉澜尘却敏锐无比,目光倏然看向她藏身的位置。
赵予书立时后退,躲回了墙壁后。
然而躲闪时的裙带一闪,还是让厉澜尘抓了个正着。
“什么人鬼鬼祟祟?”
眼底厉色一闪,厉澜尘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扔向汪林的位置。
“本王不是强取豪夺之人,这块玉佩你且收着,就当是抵押今日这些棉衣的银两,日后本王周转过来,还会把它赎回去!”
飞身便追到了赵予书所在之地。
赵予书仓促之间,还在朝着远方跑。
“站住!”厉澜尘脚下轻点,腾空而起,再落地时,已经稳稳落在赵予书面前。
铁掌用力扣住她的肩膀:“你是何人,为何见了本王就跑?”
赵予书惊慌回头,露出一整张受惊的面孔。
少女桃花粉面,星眸含水,神情之中,带着一丝丝惊讶与无辜。
厉澜尘一怔,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心脏处骤然传来一阵紧缩的抽痛。
“你……”脸上一瞬间褪去血色,他闷哼了一声,腰身因剧痛而佝偻起来。
放在她肩上的手却怎么都不肯收回,明明疼得已经使不上力,却还是紧紧地握着。
仿佛如果此时松开了手,就会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你到底……是何人……”
这女子,他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却莫名对她有些熟悉之感。
“我……”赵予书迟疑了下,发现他状态似乎不对。
“你怎么了?你在生病?”
几乎是刻在潜意识的本能,赵予书扣住了他的手腕,开始号脉。
厉澜尘的眼中再次掠过一抹震惊,这个女子,竟然懂医?
“奇怪,脉象没问题啊……”
赵予书疑惑地看向厉澜尘,厉澜尘这时已经疼得连她的肩膀都抓不稳了。
心脏难受得像要炸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靠近她,会让他如此的痛苦?
厉澜尘眼前忽然一黑,双目闭合,一头栽倒下去。
他失去了意识,却又仿佛进入了一个离奇的梦境。
猩红,从他脚下不断向四周蔓延开的猩红。
尸体,一具具尸体,像是肉身的瓷砖,把四周的土地铺满。
他提着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身后是曾经威风赫赫的皇城,此时那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片滚烫的火海。
凄厉的尖叫声,哀嚎声,烈火炙烧皮肉的灼灼声,从火海中不断地传出。
曾经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的皇族,权贵,就这样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杀中,以最残酷凄厉的方式葬身火海。
他们既是他的亲人,又是他的仇人。
他亲手生擒了他们,又放了这一把火。
此时听着他们濒死时的痛苦和绝望,很奇怪,他的心中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快。
厉澜尘提着刀,慢慢地往前走,往前走着。
他身边空无一人。
“阿弥陀佛。”
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和尚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袈裟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破旧不堪。
可他的眉眼中却充满了佛性,有着悲天悯人的慈悲。
“施主,老衲跟随你多日,你连屠了三座城,如今又亲手灭了所有皇族,之后又打算去往何处?”
厉澜尘提着刀,棱角冰冷的容颜,已被肃杀覆盖:
“我去找人。”
“你要找何人?”
“找一个,能够打败我,让我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中的人。”
老和尚眼中的悲悯之色更加浓重:
“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就是为了让别人杀你?”
厉澜尘继续往前走,他身上也带了大大小小许多的伤,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个殷红的脚印。
谁都能看得出来,此刻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手中的刀,却一直没有放下。
“废话这么多,难道你也想跟我比划比划?”
“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人,只渡化,不杀生?”
寒光一闪,血迹未干的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厉澜尘满脸肃杀地看着他:“老东西,你要如何渡化我?”
危在旦夕,老和尚却依旧满脸慈悲,眼含怜悯:
“施主身上背负了成千上万的人命债,难道还要再造杀孽吗?”
厉澜尘眼底猩红,笑得有些癫狂:“他们死了,是他们技不如人,他们活该,与我何干?”
“可施主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婴灵的因果。”
横在他脖颈上的刀倏然一颤,咣地一声,长刀落地。
厉澜尘紧紧抓住这和尚的肩膀,逼人的眼神灼灼看着他,快声追问:
“你都看到了什么,她和那个孩子如今如何了,你快说。”
老和尚叹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施主,先帝对不起你和你娘,死在你手中,是他的报应,你杀孽过重,你爱的人和你的血脉因你而死,这是你的报应。”
“不!本王做事,恶果便应该由本王一人承担,和她有什么关系?”厉澜尘忽然重重往老和尚面前一跪:“大师,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一定也能有办法改变她的结果对不对?”
“前半生是我被仇恨迷了眼睛,所有的过错都是我造成的,她虽然跟在我身边,可她天性善良,从没有主动做过一件坏事,都是我逼她的,因果要惩罚,也是该惩罚我,她是无辜的
老和尚沉重道:
“她无辜,天下百姓又何尝不无辜?你为泄一人之愤,接连屠戮三座城池,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便是此时有心悔过,也已为时太晚。”
显王假借厉澜尘的名义,杀死了赵予书,连带着害死了她腹中没出世的孩子。
厉澜尘赶去时已经晚了,见到的只有尸体。
强大的仇恨,让他的心中只剩下杀戮。
厉澜尘带人屠了显王府满门,不仅杀了显王和他所有的姬妾,府上刚出世的婴儿也被活生生摔死。
后面又以连坐之罪,屠杀了显王和他亲眷所在之地,以火攻之法,连灭三座城池。
如此大的孽障,纵然他身有帝王命格,也无法抵消压制。
厉澜尘道:“大师既然来了,便一定是有化解之法。”
老和尚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若是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但需要此刻的你以死谢罪,且来世不可以再与那个被你连累的女子相见,若是强行见面,每见一次,你便会受一次万箭穿心之苦,你可愿意?”
厉澜尘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和尚,可他对这个人,就是情不自禁地信服,愿意相信他所说的话。
“好!”眼中掠过一抹果决,厉澜尘再次拿起长刀,在手中握紧:“我可以以死谢罪,只要她能活过来,我做什么都行。”
说罢,长刀翻卷,挽了个刀花,光影停下之时,长刀已经调转了方向,刀刃直直刺穿他的心口。
“噗。”厉澜尘吐出一口鲜血,脱力地倒在了地上,双眼静静望着天空,嘴边却勾勒出了一丝笑:“她……要如何才能回来?”
“阿弥陀佛,施主日后自会知晓。”
帝王命格无法承担万人杀孽。
一个荒芜的尘世,却也无法承受帝王星的陨落。
万事万物,自有因果,帝王星死而不落,便是重开一个轮回。
“那她……还会不会与我相遇?”
厉澜尘问完这一句,便彻底心脉尽断,闭上了眼睛。
老和尚叹息一声,脱下袈裟,盖在了他的脸上。
“相见,不如不见啊。”
晋王府邸,昏迷中的男子眉头紧锁,似乎承担着极大的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铁鹰黑脸,质问当时负责保护在晋王身边的暗卫。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她对王爷做了什么?”
当时他忙着在成衣铺搬东西,根本没想到厉澜尘会出事。
等发现时已经晚了,厉澜尘已经昏迷不醒。
暗卫道:“我们看的清清楚楚,那女子只是和王爷说了几句话,什么都没做,王爷就突然倒下了。”
“什么都没做?是不是她用了毒?”
“这……”
“快去把神医归九龄请来!快去!”
暗卫们手忙脚乱,匆匆往出跑。
成衣铺不远处街道,不引人注意的小巷子里,赵予书也在忧心。
“脉象正常,无病无灾,为什么他会那么痛苦?”
难道是她学艺不精,以她目前的医术,还不足以看出厉澜尘的病症?
可上一世她到他身边时,没听说他还有这种怪病啊。
赵予书一直觉得既然这一世她有了靠着自己就能安身立命的本事,那她就不该再和厉澜尘产生纠葛。
可当她看到他在她面前难受,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做到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他如今如何了?要不要想办法去看看他?
赵予书纠结着。
与此同时,晋王府,去请神医的暗卫还没回来。
躺在床上的厉澜尘却猛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猩红,仇恨,忏悔,悲痛,希冀,种种情绪从眼底一闪而过。
厉澜尘猛地坐起身,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主子!”铁鹰大惊失色,扑到他床边。
晋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语气紧迫:“快去把方才和我见面的那个女子带回来!快去!”
铁鹰愣了一下,又看了他两眼,确定了他现在无事后才道:“好!”
他转身快步就走,厉澜尘却又忽然把他叫住:“等一等!”
铁鹰立即停住脚步。
厉澜尘低着头,脸上的神色不断地变化着。
如今才是他起势的开始,边界契丹,京城显王,种种势力错综复杂,都在盯着他,都在想方设法寻找他的软肋。
如果这时他把赵予书带回来,就算能护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她一世?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若是上辈子的惨剧再次重演,他……
不,不行!
对一个软肋最好的保护方式,是让她变得强大,和他一样强大,甚至是比他更强大。
当所有人都觉得,对付他这个软肋,要比对付他本人还难时。
那么,他才是真正做到了,永远不再为她的安危而忧心。
“算了,先别去,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厉澜尘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思念,又很快隐没在了隐忍和克制之中。
“去找她,但不需要把她带回来,派些人暗中保护她。对她的事不需要你们插手,你们只需要负责让她安全就好。”
现在的他还不够强大,她也是一样。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团聚,而是两人先强大起来。
等他们真的到了任何人都不再能把一方视为弱小的那一天,自有相见之时。
等待,是为了更好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