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三百零八章.终章·雪夜故人来》
一、残砚映雪
那年的冬至,云麓山房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
煜明将最后一块青炭添进铜盆,火星子溅在案头那方裂了纹的端砚上,像极了三十年前沈砚之第一次来山房时,失手掉在石阶上磕出的缺口。他枯坐着,看窗纸上的雪影渐渐厚起来,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雪片落得急,还是自己的眼花了——案头那叠《云麓词心录》的校本,每页的空白处都爬满了小字,是沈砚之当年批注的笔迹,红的墨的,有的还洇着酒痕。
“煜明兄,‘朔风卷地’四字太硬,不如‘朔风叩牖’,留几分暖意。”
“此处用‘灯’字好过‘烛’,你看这山房的油灯,芯子总晃悠悠的,像极了等人时的心跳。”
他伸手去触那些字迹,指尖触到纸页的冰凉,才想起沈砚之已去了五年。去年重阳,从淮北寄来一个木匣,是老管家托人捎的,里面裹着半块冻裂的墨锭,墨上刻的“云麓”二字已磨得模糊,倒像是被人摩挲了千万遍。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他起身想去添炭,却被椅脚的铜铃绊了一下——那是沈砚之送的,说山风大,挂在门上能惊走偷词稿的山精。此刻铃儿轻响,倒像有人踩着雪来了。
二、旧笺温酒
门“吱呀”一声开了,卷进满身雪气。煜明抬头,见个穿藏青棉袍的后生立在门槛外,眉眼间竟有沈砚之年轻时的清俊。“是煜明先生吗?”后生解下蓑衣,露出怀里裹得严实的木盒,“家祖父临终前嘱咐,务必在冬至这天将这个交给您。”
木盒打开时,一股陈年的酒气漫开来。里面是半坛光绪年间的屠苏酒,还有一叠泛黄的笺纸,最上面那张写着:“致煜明:待你见此信,我已在云麓山巅看雪,勿念。”字迹抖得厉害,墨点晕成了团,像极了那年在金陵看灯,他追兔子灯摔在泥里,沈砚之扶他时,两人袖口蹭的墨痕。
后生说,沈砚之晚年住在淮北的芦苇荡边,窗前总摆着两盏灯,一盏照着他写回忆录,一盏说是给“云麓山房的故人”留的。“祖父说,他欠先生一首《醉春风》,当年说好要同填百首,如今只能写到第九十九首了。”后生从怀里掏出张词稿,“这是他最后填的,说请先生补全最后一句。”
词稿上是《醉春风·忆云麓》,字迹已近潦草,却在“雪落灯明”处停了笔。煜明想起那年的那个雪夜,沈砚之披着蓑衣闯进来,油端子的香气混着酒气,两人在炭盆边改词,他笑沈砚之“写雪总像写棉花”,沈砚之回敬他“说风倒像说情话”。
“能借先生的笔一用吗?”后生指着案头的狼毫,“祖父说,只有先生的字能配这最后一句。”
煜明蘸了墨,手却抖得厉害。炭盆里的火“噼啪”一声,他忽然想起那年沈砚之染风寒,他守在床边煎药,药香漫过窗纸,在词稿上洇出的圆。笔尖落下时,他写的是:“雪落灯明,故人同醉。”
三、词卷留香
后生走时,雪已小了些。煜明将那半坛屠苏酒倒进两只旧盏,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对面空椅上。案头的《云麓词心录》校本摊在“戊戌年冬”那页,上面是沈砚之画的兔子灯,灯影里写着:“今日与煜明论词,觉字句如星,需有友情为月,方得圆满。”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两人在湘江边看渔舟唱晚,沈砚之说:“词要活,得有烟火气;友要久,得经风霜磨。”那时他不懂,总觉得词要清高,友要相守。如今才明白,沈砚之随军赴淮北的那三年,他填的“倚栏望归舟”里,每个字都浸着人间烟火;而沈砚之在回忆录里写的“云麓山的雪比淮北暖”,原来不是虚言——有牵挂的地方,风雪都是暖的。
炭盆里的火彻底灭了,他却不觉得冷。将那叠沈砚之的笺纸放进《云麓词心录》的封套里,忽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自己年轻时写的:“词心即人心,心有牵念,词自芬芳。”墨迹已淡,却被人用红笔圈了,旁边写着:“然也,牵念若在,千里亦是檐下。”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漫进窗来,照着案头的两只空盏。煜明将校本合上,封面上“云麓词心录”五个字,是当年两人合写的,他的字清瘦,沈砚之的字浑厚,倒像山与水,刚柔相济。
他忽然笑了,像年轻时那样,对着空椅举了举杯:“这最后一首,算你欠我的,等到来年雪化,我在山房后坡的梅树下埋坛新酒,你若来,我们再续。”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动案头的词卷,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沈砚之总爱哼的那支不成调的小曲。
四、余韵
多年后,有个江南的书生在旧书摊淘到一本《云麓词心录》,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梅花,还有张泛黄的字条,上面是两行字:
“雪落时,灯亮着;
人走后,词活着。”
书生不解,问摊主这是谁的笔迹。摊主说,听说是云麓山的两个老夫子,一个爱词,一个懂他,一辈子聚少离多,却把彼此写进了词里,活成了对方的注脚。
那天江南也落了雪,书生捧着词卷走在巷子里,忽然觉得风里有酒香,混着淡淡的墨气,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念:
“最好的友情,原是让你的词里,总有我的温度;而我的岁月里,常留你的词香。”
(全书完)
注:本章以“雪夜”“旧物”“未竟之词”为线索,将原作中“瑞雪”“灯影”“酒痕”等意象化作友情的见证。沈砚之的“缺席”与“在场”交织——他虽不在,却通过遗物、批注、后生的转述始终参与其中,恰似诗词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留白。终章未写悲戚,只以“词活着”“温度常在”收束,既呼应全书“词心即人心”的内核,也让友情超越生死,化作云麓山房永恒的余韵,使《云麓词心录》的“韵味”落在“岁月流转,牵挂不灭”的温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