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银纱般的月光倾泻而下,将大地染成一片清冷的白。
风裹着寒意掠过旷野,穿过残破的枝桠,如泣如诉,似是远方游子的叹息,又像是岁月深处传来的哀歌。
一瞬间的沉默在此展开,那一刻,云烬雪微微张开的口,微动几下,想要说点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月色便如此寂寥,在二人身后映出长长影子。
“若你坠入黑暗,我必拿起手中剑,亲手埋葬。”
许久之后,云烬雪才说出一句话,周身的冰冷却仿佛增添许多,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师姐这般,倒是像我所认识的一个人,同样的雪发,一样的风格。”
洛天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月光落在他眼底凝成霜,云烬雪的话让他想起记忆深处那道永远定格在血色里的身影。
风卷着几片枯叶擦过两人身侧,发出细碎的脆响,他忽然轻笑出声,声音却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可惜她已经化作尘埃,连魂魄都被不曾被轮回所接纳,让人不禁感慨,
‘人生不过一初见,恰似惊鸿落眼前。岁月偷藏心上事,徒留残梦伴风眠’。”
月色渐渐深去,云烬雪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寂静之中,回首一望,洛天羽不知何时靠在一石块上睡着了。
“小师弟,若你所看到的一切,皆为梦,又该如何去想?”
喃喃自语中,佳人已去,此地已然成过往。
天微蒙亮,洛天羽悠悠转醒,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昨夜的月色中。
起身四顾,师姐已然不见,只有地上浅浅的脚印昭示着她曾在此处。
“不用找了,她去做她该做的事了。”
一道沧桑还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洛天羽回头一看,便是拱手一礼。
“师尊。”
“不必行礼,今日可曾有空?若是有,不妨陪我这把老骨头走走?若是没有?不如推掉陪我这把老骨头走走?”
洛天羽嘴角微微一抽,知道师尊这是强行让他陪着,便点头道:
“自然有空,能陪师尊走走是弟子的荣幸。”
抱剑老人满意地点点头,负手向前走去,洛天羽紧跟其后。
两人沿着山间小径漫步,晨雾还未完全消散,山林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天羽,你师姐她……有自己的使命。”
抱剑老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些事,并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洛天羽微微一怔,想起昨夜师姐的话,心中涌起一丝疑惑:
“师尊,师姐所说的宿命,究竟是什么?还有,她提到的梦又是什么意思?”
抱剑老人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
“有些事,你现在还不必知道,等时机到了,自会明白。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坚守自己的本心,莫要被表象所迷惑。”
洛天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虽还有诸多疑问,但也知道师尊不会轻易透露,便将疑惑暂时压下。
两人继续前行,晨光渐渐洒下,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一处街道之中,青石铺就的街道蒸腾着烟火气,两侧檐角挂着褪色的酒旗在晨风里轻轻摇晃。
豆腐摊的梆子声混着油条的焦香扑面而来,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追逐着跑过,
鬓角插着野菊的妇人倚在门扉,用竹筛筛着新收的糙米,扬起的谷壳在晨光里纷纷扬扬。
抱剑老人忽然驻足,指了指街角支着竹竿晾晒兽皮的铺子:
“这是乌木镇最老的皮匠铺,你看那屋檐下挂的狼头——”
话音未落,街边茶馆里突然爆发出哄笑,说书人惊堂木重重一拍,正讲到江湖侠士夜闯魔窟的惊险处,
茶客们拍着桌子叫好,震得悬在梁上的鸟笼都跟着晃悠。
洛天羽望着卖糖画的老翁用勺柄在石板上勾勒出飞龙图案,糖浆遇风瞬间凝固,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街边杂耍班子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赤膊的汉子肌肉虬结,
大锤落下时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却见石板碎裂,汉子毫发无伤地直起腰,露出憨厚的笑容。
“凡间乡土之地,自有大道真意。”
抱剑老人抬手拂去肩头飘落的槐花,“走,且去瞧瞧。”
老人袍角扫过青石板,径直朝着巷尾飘来酒香的方向走去。
洛天羽跟在身后,目光却被街边卖竹编的老妪吸引——她布满老茧的手灵巧翻飞,篾条在指间化作栩栩如生的蚂蚱,引得孩童们围着摊子叽叽喳喳。
忽有铜锣声自街角传来,几个头戴兽形面具的汉子踩着高跷鱼贯而出,彩绸翻飞间,竟演绎出百兽朝凤的热闹场面。
围观人群纷纷避让,却有位拄着枣木拐杖的盲眼老者岿然不动,
枯瘦的手指跟着鼓点轻敲,浑浊的眼珠转向洛天羽的方向:
“这位小郎君,可要听段评书?”
话音未落,抱剑老人已掀开酒肆的青布帘,醇厚的酒香裹挟着喧闹声扑面而来。
掌柜的扯着嗓子吆喝:“客官里边儿请!今日新酿的桃花醉,配上刚出炉的酱牛肉,保准让您忘不了这滋味!”
抱剑老人寻了靠窗的木桌坐下,伸手接住小二抛来的粗陶碗,酒水晃出清亮的涟漪。
他忽然抬手,将一片飘落的槐花瓣轻轻放在洛天羽碗中,
“试试看,当地的习俗,饮酒配花槐,下次还要来。”
洛天羽微微一怔,看着碗里的槐花瓣,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笑意,依言端起碗轻抿一口。
酒液入喉,清冽中带着桃花的柔香,与槐花香交融,倒是别致。
“师尊,所为何事?”
抱剑老人笑而不语,只是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目光悠远。
“天羽,你觉得你师姐怎么样?”
洛天羽放下酒碗,垂眸思忖片刻,答道:“师姐……对我也多有照拂,是很好的人。”
抱剑老人轻轻点头,指尖敲了敲桌面,话到此处,老人忽然叹了口气,
“也罢,有些路,终归要你们自己走。”
洛天羽听得心头一凛,正欲追问,窗外一阵风起,卷起满街尘土,模糊了街角酒旗。
老人已站起身,负手走向门外,衣袂带起的风,卷落桌上几片槐花瓣,
“天羽,将那碗酒饮下,便是为师今日要与你所说的。”
洛天羽望着碗中渐渐被酒水浸湿的槐花瓣,心中满是疑惑。
他端起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那股独特的香气在口中散开。
放下碗,他急忙追出门去,只见师尊已站在街道中央,晨光照在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走了。”
抱剑老人手中多出几粒凡间银碎,轻弹落在刚才所坐的木桌上,以作这酒食钱。
“天羽 ,我跟你说呀,当初我在凡间还是个考取功名的书生,可惜落榜而归,但是……”
抱剑老人像是醉了一般,不断拍打着洛天羽的肩膀,虽然力道不大,可每一次拍打,都有几分力道进入他体内。
像是在帮他稳固其境界一般。
“那一天,我在角落捡到了你师姐,当时她还是个小屁孩,”
洛天羽垂眸看着老人指尖晃动的酒葫芦,葫芦口渗出的酒液顺着藤蔓编织的纹路蜿蜒而下,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琥珀珠。
“后来呢?”他轻声问,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裂痕,碎了满地斑驳树影。
老人的脚步突然踉跄,剑柄磕在墙角发出闷响,惊起檐下两只麻雀。
洛天羽伸手去扶,却触到老人袖中凸起的硬物——那是半截断玉,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圆。
“后来?后来你师姐非要学那劳什子《凤栖梧》剑法。”
老人忽然仰头大笑,酒葫芦里的残酒泼在青瓦上,惊起一缕白烟,
“可你师姐没有练剑的根骨,但却以梦入道,于梦中修得一手好剑法。”
“大梦一场,以梦入道,师姐这般天赋 ,可不多见啊。”
洛天羽喉间泛起酸涩,他有一次回神峰,见到的却是一缕黄昏穿过她鬓边的玉簪,
将碎影摇落在泛黄的剑谱上,像极了此刻酒液坠地时迸溅的晶莹。
“可梦终究是梦。”老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佩剑突然发出悲鸣,剑穗上系着的褪色红绳无风自动。
青石板上的酒渍渐渐干涸,化作深褐色的痕。
“你师姐她,曾在月下舞过一段《凤栖梧》,”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了某个沉睡在岁月里的幻影。
佩剑的悲鸣转为呜咽,褪色红绳在风中缠缠绕绕,似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洛天羽望着老人眼角堆叠的皱纹,那里藏着经年累月的风霜,此刻却仿佛映出了多年前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那时她刚参透《凤栖梧》第一式,”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月华铺满观前的青石坪,她提剑起舞,剑光与月光纠缠,恍惚间竟有千百只凤凰虚影自剑刃间腾起。”
“最后一次见她舞剑,”老人的声音被风撕得支离破碎,佩剑突然脱鞘而出,悬在半空轻轻震颤,
“是在她化形天劫那日。雷劫如瀑,她却笑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剑招舞得比月光还轻盈。
每一道剑光劈碎天雷,她的嘴角就溢出更多鲜血。”
青石板上的深褐色酒痕不知何时被暮色浸染,化作暗红。佩剑“当啷”落地,惊起一片昏鸦。
老人的身影已变得透明,他望着佩剑坠落的方向,喃喃道:
“剑落黄昏,人归梦......世人称她为‘梦帝’位列神荒十三帝之一。”
当话语落尽,街道上只剩洛天羽一人。
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他拾起佩剑,剑穗间滑落一片干枯的玉簪残片,恍惚间,
他仿佛又看见师姐在月下起舞,剑光、月光与血色,终成一场无人能解的残梦。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