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镇外围,雪化了一半,泥泞不堪。
“黑风一号”又趴窝了。
履带松垮垮地耷拉着,像条死蛇。
王大彪围着这铁疙瘩转了三圈,第四次把狗皮帽子扶正。
“他娘的!”他狠狠啐了一口,“刚打完仗就歇菜!这玩意儿咋这么娇贵?比翠花还难伺候!”
旁边的几个老兵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只是拿眼偷偷瞄着。
(这玩意儿…上次冲锋就听着不对劲…)
一个负责维修的小战士满手油污,哆哆嗦嗦地钻出来。
“彪…彪哥…是…是轴承…里面的滚珠碎了好几个…卡…卡死了…”
“轴承?滚珠?啥玩意儿?”王大彪瞪眼。
“就是…让轮子转得顺溜的那个…铁圈圈里包着的小钢珠子…”
(又是这玩意儿…)林好收到消息时,正在看陈博文送来的“链式加特林二式”的改进报告。
枪是能打了,可打不了多久就得修。
卡车也一样。
缴获的那几台破车床,转起来跟跳大神似的。
根子,都在那些不起眼的“铁圈圈”和“小钢珠子”上。
没有合格的轴承,他这点儿家底,就是一堆会动的废铁。
动不了多久的废铁。
他找到陈博文。
后者正对着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发呆,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油灰。
“老陈。”林好开门见山。
陈博文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嗯…大帅…”
“轴承。滚珠。”林好点了点桌上一块磨损严重的旧轴承,“咱们不能总指望缴获,那玩意儿金贵,小鬼子自己都不够用。得自己想法子造!”
陈博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拧了个疙瘩。
他推了推眼镜。
“大帅…这…这玩意儿难得很…”
“我知道难。”林好打断他,“但再难也得搞。不然咱们的坦克卡车机床,还有你的摇摇乐,都得趴窝。这是个死结,必须解开。”
“需要的钢…”
“炼钢炉那边,不是能出点好料了吗?先紧着你用。”
陈博文沉默了。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煤烟混合的味道。
远处传来“黑风之声”广播里李墨涵慷慨激昂的声音,说着什么“奠定工业基础,打造钢铁脊梁”。
(钢铁脊梁…现在连个顺溜转的轱辘都快没了…)
“我…我试试吧。”陈博文声音干涩,“但是…大帅,这玩意儿对钢材硬度、精度要求忒高…咱…咱们的条件…”
“我知道。”林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土法上马。能用就行。哪怕寿命短点,坏了咱再换。先解决有无问题。”
“这不科学…”陈博文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但很土匪。”林好替他说了下去,“就这么定了。人手设备你优先挑。搞出来,我给你记头功!”
“黑风轴承厂”就这么草草成立了。
其实就是原来兵工厂旁边搭出来的一个大棚子,里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陈博文带着几个手巧的老师傅和一帮学徒,开始了苦逼的攻关。
钢料切块,手工锉?
一天下来,手上全是泡,锉出来的玩意儿,方的像块豆腐,圆的像个土豆。废品。
熔钢滴水?
炉子旁边热得像蒸笼,弄出来的钢疙瘩,表面全是气孔麻点,奇形怪状。废品。
做模具压?
土车床加工出来的模具,自己都对不齐,压出来的钢球像被人踩了一脚的窝窝头。废品。
废品堆积如山。
工人们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一个年轻学徒,因为连续三天没做出一个像样的滚珠,突然把手里的铁钳狠狠砸在地上,蹲在角落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陈博文看着那堆废铁,第五次推了推眼镜。
他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人滚元宵。
把馅料放进盛满糯米粉的笸箩里,摇啊摇…
摇啊摇…
“搞个桶!”他突然喊道,声音嘶哑,把旁边打瞌睡的老师傅吓了一跳。
“啥?”
“找个结实点的铁桶!或者硬木桶!再弄些硬石头子儿!碎瓦片!要硬的!”
他们弄来了一个旧油桶,洗干净。
把大致敲打成圆形的钢块和一堆从河滩上捡来的、棱角分明的鹅卵石、碎陶瓷片一起倒进去。
然后,用一个简陋的减速装置(几个齿轮加皮带,连着一台蒸汽机带动的轴),让铁桶缓慢地、嘎啦嘎啦地转动起来。
声音刺耳得让人牙酸。
整个工棚都在轻微震动。
粉尘弥漫。
一整天。
两天。
三天。
打开铁桶。
里面灰扑扑一片。
鹅卵石磨圆了不少,钢块…好像…也圆了点?
至少没那么硌手了。
“继续滚!”陈博文眼里闪过一丝微光。
又滚了几天。
再打开。
灰尘散去,露出一堆大小不一、但确实“圆”了不少的钢珠子。
表面坑坑洼洼,远谈不上光滑。
但,它们是圆的!
(能用…或许能用…)
接下来是轴承的内外圈。
土车床吱呀作响,铁屑纷飞。
老师傅眯着眼睛,全凭手感控制进刀量。
没有千分尺,就用土卡尺量个大概。
“差不多…就行…”老师傅嘟囔着。
十个圈里,能和滚珠勉强配套的,大概只有一个。
报废率高得吓人。
筛选成了最重要的工序。
工人们把滚出来的珠子倒在斜面上,让它们自己滚下去,滚得歪歪扭扭的,淘汰。
用手捻,感觉不够圆的,淘汰。
互相敲击,声音不对的(意味着硬度不均或有裂纹),淘汰。
最后剩下的“合格品”,也被分成大中小几个等级。
装配轴承时,内外圈和滚珠得反复搭配,找到一组“公差”刚好能互相容忍的。
“只要能转就行!坏了再换!”这成了轴承厂的口号。
李墨涵来参观过一次。
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废品,看到工人们被砂轮磨得露肉的手指,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噪音。
他沉默了很久。
回去后,他在广播里是这么说的:
“诸位乡亲,诸位战士!墨涵今日,得见我黑风寨工业之雏形!在那简陋工棚之内,陈博文先生呕心沥血,工友们挥洒汗水,正铸造我黑风基业之磐石!”
“那叮当之声,乃工业之先声!那小小滚珠,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关乎全局!坦克能否驰骋?卡车能否运输?工厂能否运转?皆系于此!”
“此乃大帅深谋远虑之处!于细微处见真章!于困顿中找出路!人皆言大帅善战,依墨涵看,大帅更善建!此滚珠,乃我黑风寨钢铁脊梁之起点也!”
广播里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激情。
正在埋头筛选滚珠的陈博文,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广播声,茫然地抬起头。
(钢铁脊梁?我就是想让那几个铁王八…能多跑几圈…别老趴窝…)
他拿起一颗刚筛选出来的,“勉强合格”的滚珠。
在油灯下,那颗灰扑扑、带着麻点的钢珠,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很微弱。
但确实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