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玉的手放开了不辣,不辣看了一眼僵直的半仙儿,又看了一眼烦啦,拿走了放在桌子上那几张照片,想要偷偷摸摸地离开,却被朔玉给叫住了,
“给我吧,不辣锅。”
不辣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双手,抓着自己的脑袋,有点犹豫,但还是给了出去,然后腿跑得飞快,离开了这里,
朔玉想找一个地方好好看看那几张黑白照片,可是看了一圈除了烦啦屁股底下那张简陋的病床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地方了,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洞真的特别简陋,
简陋到比原先收容站的那个房间还要破烂,
相比于医疗器具这个里面最多的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只剩下一层线圈的线筒,不明知名的小药瓶,还有几块保存得比较干净碎布,几个空空如也现在装着别的东西的药瓶(之类的东西)……
他坐到了烦啦的身边,有气无力地喘着气,看着他手上那封信,外面包着的信封就放在一边,是老头的儿子的同僚送来的,上面写着【郝西川伯父收】,
朔玉把目光放在了这洞里每一个地方,最后呆呆地看向脚底下的土地,站在洞口看门的大山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看着洞里的师父,
“信上说了什么,烦啦?”
“他死了。”
“谁?”
“都死了,都死了……”
那双茫然到只会重复这一句话的眼睛看着朔玉,所以朔玉就顺势接过来烦啦手里的那封还算是比较新的信,眼睛扫着上面的内容,一行一行看过去,同时也感受着烦啦的颤抖没去看他,只是任由潮湿的空气铺满这个小小的医疗洞。
信上说郝老爹的儿子介蛤蟆死了,可是怎么可能,不应该的啊?
“他没死。”放下信的时候朔玉的语气说得很肯定,就像是他当初说烦啦的老爹老妈没死一样的肯定。
“死了,都死了,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这些……”
“他没死。”
他看着身边失魂落魄的老鼠精又重复了一句,如果兽医的儿子死了他早就看出来了,一封信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世界上万一的事情多了去了,但唯一肯定就是一个人没死就是没死。
“半仙儿你大爷的!我说他死了,兽医死了,你晚了你知道吗?你睡了三天三夜!死老头子终于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炮弹炸过来的时候,他,他就,就在我眼前炸成了灰……”
朔玉看着站起来跳脚的烦啦,闭上了嘴巴,老鼠脸在哭,哭得很惨的那种,朔玉就只是看着他哭,默默地想他刚才说兽医死了是什么意思?他们炮灰团还有第二个叫兽医的人吗?
应该没有吧……?
所以郝(好)老爹他……?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一小叠珍贵的照片,他看到了兽医年轻时的模样就是并不清晰,像是有一道特殊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变成了朔玉熟悉的那张老脸,他用手指轻轻去碰照片上的那张脸,脑子混沌着开始想着死了是什么意思。
没人知道死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因为没有一个活人死去,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活人对他的思念。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那封信应该是那天唐基给老爹的,所以兽医才会抱着唐基哭,可是他儿子真的没死,介蛤蟆没死,没死就是没死,这是没办法更改的事实。
他手里捏着那张照片,这是他死了的第三个爹了,在现代她加班猝死之前刚请了三天的假安排了她胖老爹的丧事,上班之后就被老板以追赶进度为由连续熬了三天三夜,“光荣”的没了命。
修真世界,在他五岁那年,他的那位瘦老爹被征去给城主家干活,久无音讯,去找的时候却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娘只能拉着他的手离开,后来娘也死了。
朔玉想,也许自己只是有点克爹,也许他就不该管老头叫爹的。
两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一起,一双小黑手,一双正在变黑的手,
他说,嘿,半仙儿你也开始被这滇边的太阳给晒黑了。
朔玉低头看着那两双手,愣愣地,点着头,说,是,我也不白了。
“他是个好人。”
“他当然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吗,半仙儿?”
“我不知道,烦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还债,我们一直,一直都在还我们欠下的债,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我一直以来都在躲这个债,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们躲不过去,不管我们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们,扯着我们的耳朵跟我们说,你还欠着东西。”
“没谁能躲得过去,没谁……”
“欠债就要还,还了就好了。”
“是,还了就好了。小醉那天跟我说,她说我们还要再上一次南天门。”
烦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带着飘忽,语气也像是要升天一样,他站起来,用自己的两只手包着那张难看的脸(也许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看),朔玉抬头看着他,又把他给拽了下来,靠在他刚才靠过的那根木头上去,问他,
“你想好了啦,烦啦?”
“想好啦,有什么想不好了的呢,小太爷是躲不过去了,大不了不就是一条烂命吗,拿走就好了!还完了心里就舒坦了~!嘿,就得劲了!”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看着他这样,朔玉的心里很痛,但他知道现在是烦啦这个家伙为数不多再说真心的话的时候,所以他的真心话是什么呢?
他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那只手,那只手并不好看,黑瘦,短矮,还有很多已经长不好的伤疤,就和他的一样。
“和我们一起吧,半仙儿,有的事我们注定躲不掉,没人能躲得掉,只是我们还缺一位半吊子的医生。”
站起来的孟烦了低头看着坐着的半仙儿,这一次换他来发出邀请。
“可我真的不会治病救人。”朔玉有点苦笑的说着,他不是一个医生,他也没有什么医师许可证,他甚至还不如兽医,可他还是拉住了那只手,那只在此刻稍显真心的手。
“烦啦,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哦~?”
朔玉抬头,眯起眼睛看着忽然轻松着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家伙,脸上带着狐疑,烦啦这条毒蛇今天变性了,还有点让人不太习惯哦~
“有人死了,剩下活着的人总是要明白些什么的,总不能让老头子白死吧?”
那只小黑手把朔玉拉起来,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缓缓升起的阳光柔和的照在他们的身上,搅散着他们的头发,打在他们瘙痒的头屑上,一直在洞口等着大山急急忙忙跟上自己师父省得被落下,
朔玉想去看看兽医最后一面,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不记得他的昏迷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可只要是一想起来他的心就开始一抽一抽地让他呼吸不上来,他干脆不再想了,不管他看到了什么,现在他都在这里。
大山不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烦啦的肩膀搭着朔玉的胳膊,老鼠扛着猫走路,这景观难得一见。
他们俩路过死啦死啦的防炮洞里的时候,朔玉看见了那个把自己的脑袋夹在两条大腿中间的,好像要学做那没头的刑天的死啦死啦,狗肉就蹲在一边张着嘴吐着舌头呼呼哈哈跟着他的人兄弟一起,朔玉拉着烦啦的衣服让他停下,
他自己把头伸进洞里,看着那个和自己的脑袋找着不对付的家伙,
“团长,我们要去看看郝兽医,你要去吗?”
狗肉凑了过来,看了一眼朔玉身后的大山擤了擤鼻子,用舌头舔着朔玉的手,用自己的头去蹭着朔玉的手掌心,
死啦死啦把自己的脑袋从大腿中拔出来,看着洞口的半仙儿,有点恍惚,他今天也变得有点不像他了,就只是什么都没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打算加入队伍中来,
朔玉只是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话就走了,并不在乎身后的死啦死啦有没有跟上来,
兽医的尸体被临时放在了他们山脚下驻地,那一小片为了伤员们临时搭建的简陋医疗棚里,只是他走到一半的时候,祭旗坡上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跟着他们的补充弹药一起来的虞啸卿,
朔玉看着挡在路中间的虞师座,这种时候他真觉得这个人简直自私极了,他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他那个自以为是的理想,他看着不请自来的虞师和以及他身后看起来有点瘸的虞师精锐们(当然还有唐基),而虞啸卿则是看着他在他身后的死啦死啦,
他说,“我连着弹药一起把自己给你送来了,求你,告诉我怎么打。”
他跪得干脆,依旧笔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像一把大刀一样插在了他们祭旗坡的土地上,
朔玉看了一眼跪下去的虞师,以及他身后围成圈的精锐们,从他身边空出来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大山没有一点犹豫紧紧跟在他身后,甚至在精锐的目光们看过来的时候对着他们露出自己的牙齿,朔玉拉过自己徒弟的脑袋,半点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起码在这种时候别让他看见这张脸,他今天不想打架。
寂静沉默,孟烦了和张立宪对视着,只是他的眼里再没有了愤怒,张立宪愤怒是因为他视作生命信仰的虞师座又下跪了,对方还不屑一顾的样子。
孩子们永远都不懂世界并不只是围着他们转的。
孟烦了不愤怒,是因为今天不该愤怒,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头子死了,死了的意思就是再也没有了,他的心里只剩下平静和悲伤。
他只停了一会儿,看着又一次下跪的虞师的背影,就毫不犹豫跟上了朔玉离开的背影,最后也只剩下了死啦死啦还留在原地,脸上露出委屈无奈的表情。
虞啸卿步步紧追,一刀一刀砍到他再没有退后的余地,死啦死啦只是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皮鞋,狗肉凑过去闻着跪在地上的虞啸卿,被他身后的精锐们怒目而瞪,
他说,我们团的军医死了,我得过去看看。
虞啸卿的眼睛抬着看着那张什么都不看出来的脏脸,他依旧没有管理好自己的仪容,但是这都不重要,对虞啸卿最重要的是,眼前的家伙他有办法。
“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