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啦他们要把老家伙埋上说是入土为安，
可朔玉说要带着老家伙回家，
他站在被发灰的白布卷成毛虫的尸体前面，他的对面站着蛇屁股，不辣，迷龙，烦啦，死啦……也可以说是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
他看着这些眼睛，坚持着他自己的方案，西安老头出来只是为了找他儿子一起回家的，回到黄土高原的沙坡坡上，他不想让兽医来填云南的土，他得回家。
朔玉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他身后依旧跟着一个小尾巴，也就是因为这个小尾巴，让和他对面站着的所有王八蛋和站着都费劲儿的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明智地不敢靠近把他抬走，不能来硬的，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做人得讲道理不是？
第一个被炮灰们推出来的是丧门星，但是这家伙很快就被朔玉的一句，“你为什么不把你弟弟埋在这里？”给打了回去，重新回到了渣子的队伍里，改变想法改变得很快。
迷龙说丧门星真完蛋，一点儿用都没有，然后下一秒也被众人推出来对上了朔玉，熊瞎子一样的眼睛瞪着，开始尝试着讲他的东北道理，
“半仙儿，你干啥玩意儿啊，这人死的不赶紧给老头埋了，你还要烧了，做烧鸡啊你。”
迷龙的语言依旧很糙，只是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却连对面人的眼睛都不敢看，手摆得不是位置，知道的他是在讲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个唠闲嗑呢。
朔玉看着站在自己对面，表情和身体都极其不自在的迷龙，开口道，
“迷龙，我要带老家伙回家，兽医之前说过，他死了是一定要回西安的，我也跟他保证过，等打完仗了就和他一起回西安的，人得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是吧，要不然也太不是爷们了吧？”
“啊！这个……那个，你看啊……换别人来吧你们，我没招了啊——！”
迷龙无话可说，眨着眼睛大手大脚又钻回了队伍里，
阿译此时在陪着唐基所以没有出现在这里，于是接下来被无数双手推出来的是孟烦了，这一位号称他们祭旗坡上最有文化的家伙，也是出了名的嘴损，不辣他们几个都把希望放到了他的身上，希望他能劝动半仙儿。
孟烦了被不知道是哪个瘪犊子一把推了出来，差点没站稳，摔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抬起小眼睛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半仙儿，刚才一起走了一路的兄弟，突然就互相站到了对立面，这场面一时之间让孟烦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他抓着自己下摆上的破碎不成样子的衣角，看着在半仙儿后头支牙咧嘴的小尾巴，做了一个表示友好的手势，想要试着在安全范围内和半仙儿讲讲道理，
“人得讲道理是吧，半仙儿？你一向是我们这里最有道理的家伙，老头子回不去家了，他家里没人了，葬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是吧？山清水秀，等不打仗了，这里还鸟语花香的，死老头子会喜欢这里的。”
孟烦了只想赶紧处理兽医的后事，毕竟除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难不成还真的要回西安去，那不是痴人说梦吗，再说了西安那么大，谁知道死老头子的家在哪儿？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样，他儿子都死了，埋在西安也不会有人给他扫墓的，不是吗？
朔玉看着对面的烦啦，一步都没有退让，人都是要回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家，老头还有儿子，还要有人记得他的，他儿子会记得，儿子的儿子（女儿）会记得。
“他娃没死，等这场战争结束，我带着他回家，给他儿子，我答应过他的，烦啦。我答应过要带你们每一个都回家的，我既然敢说，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孟烦了连脑子都没过冲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那么死心眼干什么啊？！”，从来就没有人拿你的狗屁承诺当件事，除了你自己，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说服这样的半仙儿，半仙儿只是又发疯了，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也想要转头回去，回到渣子的队伍里去。
没办法，就真的没办法了，不远处正在被狗肉溜得团团转的死啦死啦突然过来站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说了一句，
“那就烧了，骨灰归半仙儿，衣服留在这儿。”
于是白色的布和土黄色的衣服被塞进了迷龙，豆饼他们几个做的薄棺材里，
另一头朔玉，丧门星，死啦死啦他们几个在烧老头子的骨灰，再把白灰色的的骨灰用石头敲碎，他原先用来装东西的那个木头盒子，现在用来装兽医。
土葬和火葬同时进行，为了同一个人。
两拨人忙活着同一件事，是为了让一个今年五十七岁的老头入土为安，不辣和迷龙他们几个在黑色土丘上面垒了好几块大石头，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老头子睡得踏实些。
在坟头的最前面插着一块儿木板，上面的字出自他们之中最有文化的烦啦写的，朔玉抱着怀里用木头盒子做成的骨灰盒站在最前头，看着那块简陋的木头牌子，这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了，不是没有石头而是他们没人会做这东西。
在那个板子上面左下角，写着川军团的字样就紧紧的贴着郝西川那几个字。
整场仪式相当的简陋，但是当初一个收容站里还活着的家伙们都来了，也算是给了老头子一点儿牌面，如果他此时此刻正在天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看着的话，
朔玉抬头看着天上，除了漂浮着的白云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哪怕他真的很想看到点什么。
他跪在老头的面前，看着那块木头墓碑，磕了三个头，给亲爹的，他说，
“我不是一个医生，我既不会治病也不会救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留一会儿教教我呢，要是我把你的那些伤员都治死了，你不会半夜来我的梦里骂我吧？西安话是咋个骂人的我还真是有点好奇……”
他旁边一左一右站的是他们团长和烦啦，烦啦头上带着朔玉扯来的孝布，模样有点难看，而且那块白布老是掉下来想要盖住他那张难看的脸。
死啦头上戴着他自己的头盔，表情严肃，他一直是一个对待死人比活人恭敬的家伙，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一样。
丧门星手里挥舞开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纸钱，扔了两把，就寒酸的没有了，倒是增加了些许凄凉的氛围，
不知道是谁一直抓着自己的脑袋，飘舞的头屑迎风刮落，飘在了朔玉的眼前，他把手里拿着的牛肉的罐头放到了老头木牌子前，希望他在临走的时候带上，起码不会饿肚子。
小小的火堆燃着，徐徐青烟向上飘着，又在半空中全部消失不见。
大部分的家伙想烧点什么，可是他们身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本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只是今天死的人很特别，是他们之中唯一的一位医生，虽然这位医生从来没有治好一个人，他是一个能把伤口发炎治到下不来床的兽医，可他依旧是一个医生。
朔玉想让每个人都跟老头说点什么，大部分人只是沉默的看着木牌子上面的墨字，就只是看着，柯林斯又从麦师傅那里偷的酒来这里凑热闹，倒在兽医的坟前，刚倒了一口就被迷龙盯见了，开始上手去抢。
朔玉想要让这场简陋的仪式尽量完整一些，嘴里面念叨着兽医常给死人念的东西，希望老头能顺着他熟悉的黄土调调一路回家，不迷路，
他手里抱着那盒子沉甸甸的，说着好像是和尚念经的话，
“腊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站两排，阎王老爷台上坐，大鬼小鬼莫进来~！”
“莫进来啊~！莫进来~！”
仪式很简单，这种东西通常都只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他也不知道死人看得见看不见，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朔玉手腕上并没有表，他们一行人回到山脚下的临时驻地上的时候，狗肉依旧转圈地溜着他的人兄弟，朔玉和烦啦站在一起，他的那双小脏手一直想去摸摸朔玉怀里那盒子上的相片，
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
朔玉看着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的死啦，喊了一声狗肉过来，狗肉也就真的乖乖地过来舔着他的手掌，想要问他有什么事需要本狗狗的吗？
他看着跟着狗肉一起过来的他们团长，烦啦决定好了，那他也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他没什么能力，他逃了一万年了，现在他不想再躲着了，烦啦那句话说的很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是躲不过去的。
他看着死啦死啦那双里面闪着亮光和永远再笑的脸，怀里抱着还带着余温的木头盒子，
“团长，带我们去吧，去还债，他们欠我们的，我们欠别人的，怎么都好，你带我们去吧。”
“啊？”
死啦死啦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挤着眼睛看着半仙儿，又看向烦啦想让他副官给他翻译一下半仙儿这家伙又说的什么胡话，是不是又犯病了？
孟烦了看着被贴在盒子上的小照片，又看着一脸平静的半仙儿，他没想到半仙儿会在这儿时候开口，
可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时机，你想说的时候就是你的好时机。
孟烦了看着死啦死啦装傻的那个样子，他相信他们的这个疯团长听明白了半仙儿说的是什么，但还是要来问他，白了他一眼，
“你啊什么啊？半仙儿的意思是说，你带我们去死吧，我们愿意跟着你去死了，死在那头的人跟说我，打过来！我说好！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们都跟着你一起，带我们去南天门吧。”
死啦死啦狐疑地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烦啦，用手摸着下巴，思考着，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古怪生动，就好像这些天从他身上渐渐丢了的东西又在这一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一样，
他们团长转来转去，可是他的前面并没有狗肉，大山抓着朔玉的衣角，和他一起看着这个致力于想要把自己转晕的家伙。
死啦死啦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只是张着嘴，露出他那条猩红的舌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又把嘴给闭上了，他又看了一眼抱着骨灰盒一脸平淡的半仙儿，搞不懂这两货又在这里干什么，前几天在禅达的街头上是他们俩让自己一定不要说的，可是又是他们两个来了，一本正经的告诉他，应该去做该做的事情。
因为这是对的，就这么简单。
现在他们三个成了这个稀稀拉拉队伍的最末尾，这里也就只剩他们三个了，他们离山脚下的临时驻地还有一段距离，
朔玉干脆停下来不走了，另外两个也都停下来看着他，他倒是看着死啦死啦，又重复了一遍，说出来的时候真觉得很美，他想他早该说的，他早该明白的。
“团长，打吧，带我们再上一次南天门吧，做我们该做的事，做你认为对的事，做对的事很重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