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
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瑞雪,将整座汴京城洗练得玉瓦银舍,琼楼玉宇。坊间的喧嚣被厚厚的积雪吸纳,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清净而肃穆的凛冽。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已洒扫干净,挂上了崭新的桃符与春贴。
空气中,隐约飘散着祭祀用的香烛气、屠苏酒的醇香,以及孩子们在雪地里点燃“爆竿”后留下的、淡淡的硫磺硝石味道。
西征大捷,伪夏授首。这桩足以告慰太庙列祖列宗的天大喜事,已在京师传了半月有余。最初的狂喜与奔走相告之后,如今的汴京城,沉淀出一种更为深沉的、混杂着骄傲与期盼的氛围。
百姓们安然备岁,因为他们知道,那位远在西陲京兆府行在的天子,即将带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赫赫武功,凯旋归来。他们谈论的,不仅仅是神勇的王师,还有那些从邸报上看到的新奇名词——“凌烟阁”、“格致院”。一个崭新的、强悍的大宋,似乎正随着这场除夕的瑞雪,悄然降临。
申时,皇城,坤仪殿。
此地乃是国母朱皇后的寝宫。今夜岁除,虽官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兆府行在,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宫中取消了盛大的宴饮和百戏,但殿内的守岁仪式,依旧一丝不苟地遵循着祖宗传下的规矩。
殿内灯火通明,数十名宫女、内侍垂手静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贡毯,巨大的兽首铜炉中,上好的“瑞炭”烧得通红,没有半分烟火气,只将融融暖意送至殿内每一处角落。
皇后朱琏身着一袭雍容华贵的朱色翟衣,头戴龙凤花钗冠,端坐于主位之上。她的小腹已明显隆起,为她端庄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母性的柔和与光辉。太子赵谌身着缩小版的赭黄常服,侍立在母亲身侧,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品阶较高的嫔妃。为首的,便是皇后的族妹,亦是官家新封的慎妃朱氏。她容貌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柔美婉约。再往下,则是几位新承恩泽的夫人、才人,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恭谨。
“今夜岁除,官家虽在京兆府行在,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但我等在宫中,亦要为官家、为太子、为腹中的孩儿、为我大宋的将士们祈福守岁。”朱皇后的声音温和而沉静,自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度,“诸位妹妹平日里辛苦了。本宫已命内侍省备下薄礼,算是替官家,犒劳妹妹们。”
说罢,她身旁的贴身女官林姑姑便捧出一个描金漆盘,盘中是数对精致的“闹蛾儿”宫花与几个小巧的刺绣香囊。
“谢皇后娘娘恩典。”以朱慎妃为首的众嫔妃连忙起身,敛衽行礼。
朱慎妃上前一步,接过赏赐,随即又退回原位,柔声道:“姐姐身子重,更该好生歇息才是。我等在此陪伴,姐姐若乏了,便先回暖阁安寝吧。”
朱皇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妨。官家在外征战,本宫心中亦是牵挂,哪里睡得着。能与诸位妹妹在此说说话,一同守岁,心中反倒安宁些。”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族妹,话语中带着几分亲近与安抚,“倒是妹妹你,前些时日官家出征前,还特意拉着本宫的手,嘱咐定要好生照看你。看你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本宫也便放心了。”
这番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了慎妃曾蒙受的恩宠,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予她安抚和期许。朱慎妃闻言,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垂首低声道:“多谢姐姐挂念,臣妹……臣妹日夜在佛前祝祷,只盼官家与西征大军,早日凯旋。”
其他几位品阶较低的嫔妃听着姐妹二人的对话,眼中皆是掩不住的羡慕。她们心中明白,如今皇后有孕,慎妃又深得官家与皇后信赖,这朱家姐妹,已是这后宫之中,无人能及的存在了。
正在此时,一名小内侍悄步入殿,在林姑姑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姑姑走到皇后身边,俯身道:“娘娘,前些时日从京兆府行在,护送邸报回京的御营司王校尉,已在殿外候着了。说是官家特意嘱咐,让他回来后,定要来向娘-娘请安,禀报官家在外的起居。”
“快宣!”朱皇后眼中一亮,精神顿时好了许多。
不多时,一名身着禁军小校服饰、满脸风霜却难掩精悍之气的年轻军官,被引入殿中。他见到殿内景象,不敢抬头,跪地行大礼:“末将御营司随驾小校王甫,叩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官家命末将,代他向娘娘与殿下问安!”
“王校尉快快请起。”朱皇后温声道,“官家在外,一切可还安好?饮食起居,可还习惯?”
王甫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声音洪亮而充满崇敬:“回娘娘的话!官家在京兆府行在,一切安好!官家与我等将士同食军帐之餐,共饮黄河之水,夜宿简陋行营,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每日批阅军报至三更,五更便起,亲临军营,查验操练。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般劳累。我等将士,无不感佩!”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更加激动:“娘娘您是没瞧见,在西夏故都兴庆府,官家于崇政殿上,亲审那伪夏国主李乾顺!那气度,那威严,只几句话,便说得那李乾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我大宋有如此英主,何愁天下不定,金贼不灭!”
这番来自前线的“一手消息”,让在场的后妃们听得是心驰神往,眼中异彩连连。朱皇后更是与有荣焉,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她眼眶微湿,轻声道:“好,好……官家无恙,本宫便安心了。”
她对林姑姑示意,林姑姑立刻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是早已备好的赏赐与一个包裹。
“王校尉,你辛苦了。这是本宫赏你的。这个包裹里,有本宫亲手为官家缝制的几件贴身中衣,还有一些京中新出的糕点,你回去时,务必亲手送到官家面前,让他也尝尝家乡的味道。”
“末将……末将遵旨!末将代官家,叩谢娘娘天恩!”王甫激动地再次跪下,重重叩首。
酉时,宰执李纲府邸。
后堂暖阁内,一场小型的岁末宴饮正在进行。
李纲今日设家宴,只请了三位同僚:枢密使吴敏、户部尚书蔡懋,以及工部尚书兼格致院提举吕颐浩。菜是四样精致小菜:糟蟹、水晶脍、姜丝肚、新法灌肠。酒是两浙路新贡的“秋露白”,用温酒炉细细地烫着。
“景山(吴敏的字),懋中(蔡懋的字),元规(吕颐浩的字),请。”李纲亲自为三人斟满酒,举杯笑道,“今日是岁除,不谈国事,只论风月。老夫新得了这幅画,邀诸君共赏,如何?”
吴敏虽是文臣出身,却也颇通军务,他端详着墙上那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摹本,抚掌赞道:“好画!笔力雄浑,高山仰止。正如此次官家西征,其势如山,不可撼动!”
蔡懋呷了一口酒,捻须笑道:“吴枢相此喻甚妙。不过依老夫看,此画之妙,更在细微处。你看那山间行旅,虽渺小,却步履不停。正如我大宋如今之财赋,虽经靖康之变,损耗巨大,然幸得江南之地的支撑,如今已是细水长流,渐见充盈。只要官家的大政方针不变,不出三年,国库之丰,必将远胜前朝!”
吕颐浩则看着画中那曲折的山路,若有所思:“下官观此画,想到的却是我那格致院。正如这画中崎岖山道,百工技艺之途,亦是艰辛异常。然官家有天授之思,我等匠人有勤勉之手,便如这行旅,虽步履维艰,终有登顶之时。下官敢请诸公拭目以待,来日我大宋的军械之利,必将冠绝天下!”
李纲听着三人以画论事,各抒胸臆,心中甚是欣慰。他含笑点头,待众人都说完,才缓缓开口:“诸君所言,皆是至理。然老夫观此画,却另有一番感触。”
他走到画前,手指轻轻拂过画上那高耸入云的主峰:“此峰巍峨,镇压全局,正如我朝今日之官家。有君上天纵神武,我等为臣者,方能安心于各自职守,如这山间行旅、林中樵夫,各行其是,井然有序。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山高,则风愈烈。官家威望日隆,所行之事,亦是前所未闻。凌烟阁之议,格致院之设,江南财赋之变,无一不是雷霆手段。朝野之间,非议之声,亦如这画中隐于密林的虎豹,不得不防啊。”
阁内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吴敏眉头微蹙,蔡懋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吕颐浩则垂下了眼帘。
李纲回到席间,为众人再次斟满酒:“老夫今日请诸君来,便是想与诸君交个底。官家在外征战,我等在内辅政,当上下一心,内外一体。景山,军中将校,需得约束,不可因西征之功而骄纵,与文臣生隙。懋中,钱粮之事,仍需谨慎,开源节流,为北伐大计早做绸缪。元规,你的格致院,乃是官家心头第一等要事,务必守好机密,万勿泄露分毫。”
三人闻言,皆起身郑重拱手:“谨遵相公钧旨。”
李纲这才满意地点头:“好。国有栋梁,何愁不兴?来,满饮此杯,共待官家凯旋!”
戌时,御史中丞许翰府邸。
另一场宴饮,则显得沉郁而忧虑。来客皆是御史台、谏院的同僚,以及一些素有清名的翰林学士。
此处的宴饮,便更添了几分文人雅集的味道。酒过三旬,一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张元,起身提议道:“许公,诸位同道。今日岁除,窗外飞雪,此情此景,岂可无诗?下官不才,愿抛砖引玉。”
众人皆抚掌称好。
张元稍一沉吟,便朗声诵道:“关河迢递玉门西,铁马金戈扫鼓鼙。一纸捷书传万里,万家灯火贺新禧。然忧紫阁图形日,不见春风化雨时。敢问圣朝文治策,何如汉武拓边夷?”
这首七律,起承转合,对仗工整,先是盛赞了西征之功,随即却笔锋一转,将赵桓比作穷兵黩武的汉武帝,表露出对“重武轻文”的深深忧虑,可谓大胆至极。
满堂皆静,人人面面相觑,都暗自佩服张元的胆色。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翰林轻咳一声,点评道:“张御史此诗,忧国之心,可见一斑。然以汉武比今日官家,或有不妥。毕竟,时移世易,今日之患,非比往昔啊。”
另一位谏官则摇头晃脑地说道:“不然。臣倒觉得,‘敢问圣朝文治策,何如汉武拓边夷’此句,问得极好!我朝以文立国,方能长治久安。军功虽盛,终究只是一时之权宜。若因此动摇国本,实乃得不偿失。”
众人议论纷纷,最终都将目光投向了主座上的许翰。
许翰一直沉默地听着,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琉璃酒杯。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张元。”
“下官在。”
“你的诗,某听了。”许翰看着他,眼神复杂,“诗是好诗,只是,过于直白了些。”
他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漫天飞雪,缓缓道:“你只看到武夫之功,却不见其功从何来?是沙场浴血,是马革裹尸,是为保我等能在此安然饮酒,而付出的性命!你只忧心武夫当国,却不见靖康元年,若无武夫,我等今日,早已是金人之阶下囚,汴京之亡国奴!”
他一步步逼近张元,眼神锐利如鹰:“你只叹劝谏声微,却不想想,你的劝谏,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了你等士大夫那点可笑的体面和私利?!”
“为臣者,当思报国!而非在此,效仿妇人,自怨自艾,非议君上,动摇国本!”许翰厉声喝道,“此词,某今日听了,便算了。若再让某家听到这等言论,休怪我这御史中丞的纠弹之笔,不认同僚之情!”
说罢,他一甩袖袍,冷冷道:“某乏了。诸位,请自便吧。”
满堂死寂,方才还牢骚满腹的众人,此刻噤若寒蝉,面如土色。他们看着拂袖而去的许翰,这才明白,这位御史台的长官,心中那杆秤,究竟偏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