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望勒住马缰,半眯着眼,望向前方隘口两翼那影影绰绰的旗帜。风雪极大,吹得那些“宋”字大旗猎猎作响,却看不真切有多少人马。
护卫在他身侧的亲兵谋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二太子,南人的斥候,跟了咱们已有半日了。”
宗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自打进入这太行山腹地,他便感觉自己像一头闯进了猎人陷阱的困兽。四面八方的山岭上,总有宋军的影子在晃动,他们不靠近,不攻击,只是远远地缀着,像一群耐心的饿狼,审视着他们的猎物。
“让他们跟着。”宗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传令下去,全军戒备,继续前行。”
队伍在狭长的陉道中缓缓前进,两侧的山壁如同巨大的囚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行了约莫十里,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竟是一处稍显平坦的河谷。
也就在此时,前方蹄声如雷,一支约莫千人的宋军骑兵,自谷口列阵而出,拦住了去路。为首一员大将,身形魁梧,手持一口寒光闪闪的凤嘴刀,坐下神骏的踏雪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口中喷出团团白气。
宗望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张脸,那身盔甲,那匹马,那口刀,纵使化成灰,他也认得!
“韩世忠!”宗望身边的谋克失声叫道。
拦路的宋将显然也认出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嘲讽的笑容。他将那口巨大的凤嘴刀往肩上一扛,催马向前几步,用刀尖指着宗望,扯开大嗓门喊道:“某家当是谁,有这般大的排场,让我等在此地恭候多时。原来是你这厮,完颜宗望!”
宗望身后的女真勇士们一阵骚动,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怒目而视。
宗望抬手,止住了部下的躁动。他催马上前,与韩世忠遥遥相对,相隔不过百步。他冷冷地看着这个曾让他险些丧命的宿敌,沉声道:“韩世忠,你待如何?”
“哈哈哈!”韩世忠仰天大笑,笑声在山谷中回荡,震得积雪簌簌而下,“某家待如何?某家看你这阵仗,不似来打仗,倒像是来……逃难的?怎的,汴京城下的威风哪里去了?莫不是又要学那丧家之犬,夹着尾巴逃回上京去?”
“放肆!”宗望身后的谋克怒喝道,“我家二太子乃大金国相,奉旨出使,你一介南朝武夫,安敢如此无礼!”
“奉旨出使?”韩世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胸甲,发出“砰砰”的闷响,“某家可不曾接到枢密院的公文,说要放什么金国使臣过境。你们这般鬼鬼祟祟,潜入我大宋腹地,与奸细何异?来人啊!”
韩世忠身后,千名宋军骑士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弓弩,箭矢上弦,直指宗望一行。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宗望死死盯着韩世忠,他知道对方是在故意刁难。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卷黄绫国书,高高举起:“此乃我大金皇帝致你家官家的国书。我奉旨议和,尔等不得无礼!”
“国书?”韩世忠嗤笑一声,“谁知真假?万一是你这厮伪造,意图蒙混过关呢?我大宋的将军,可没那么好糊弄。”
宗望强压着怒火:“那你待如何?”
“简单。”韩世忠将凤嘴刀往地上一插,双手抱胸,“某家奉我家官家之命,在此查验过往行人。你既说是使臣,便将那国书拿来,让某家验看验看。若无差池,某家自然放你过去。”
“你?!”宗望身边的谋克大怒,“国书乃两国君主之间所呈,岂容你一介武将玷辱!”
韩世忠眼睛一瞪:“你说什么?某家听不清!某只知道,此地乃我大宋疆土,由某家说了算!要么,把国书拿来!要么,就从某家的刀底下过去!”
宗望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这是赤裸裸的羞辱。让韩世忠这个死对头,来查验自己递交的国书,无异于将自己的脸面放在地上让他踩。但他更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若在此地与韩世忠动手,无论胜负,议和之事都将泡汤,陛下的缓兵之计也将彻底失败。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亲兵道:“将国书送过去。”
那亲兵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宗望,最终还是捧着国书,催马缓缓上前。
韩世忠并未下马,只是坐在马上,伸出手。那名女真亲兵走到近前,将国书呈上。
韩世忠接过国书,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拿在手中掂了掂,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宗望:“啧啧,完颜宗望,想不到你也有今日。昔日在汴京城下,你何等嚣张?如今却要捧着这玩意儿,来向我家官家求饶?”
宗望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韩世忠将国书展开,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那些女真文字他一个也不认得,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字写得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心,是不是也跟这字一样正。我家官家说了,你家皇帝,素无信义,让我等务必小心,莫要被你们这群狼崽子给骗了。”
他将国书重新卷起,随手抛还给那名女真亲兵,像是在丢一件垃圾:“行了,东西看着不假。你家主子想去汴京,倒也不是不行。”
宗望冷声道:“那便请韩将军让路。”
“让路?”韩世忠哈哈一笑,用刀柄指了指两侧的山岭,“这太行山中,道路崎岖,盗匪横行。你这几百人,怕是不够安全。我家官家心善,怕你们这些远来的‘客人’出了意外,特命我在此地‘迎接’。某家想了想,不能光迎不送啊。”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这样吧,某家也不为难你。你我二人,在此地立个章程。你让你的人,将兵甲尽数卸下,堆于道旁。某家呢,也让你看看我大宋的军威。你的人过去,我的人看着。如此,既保了你们的安全,也免了你我之间的误会,如何?”
“卸甲?!”宗望身后的女真勇士们瞬间炸开了锅。卸下兵甲,对一个武士而言,是最大的耻辱。
宗望的脸色也彻底变了,他死死地盯着韩世忠,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韩世忠,你不要欺人太甚!”
韩世忠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某家欺人太甚?完颜宗望,你忘了黄河岸边,那些被你屠戮的我大宋百姓了么?你忘了汴京城外,那些死在你铁蹄之下的我大宋将士了么?某家今日让你卸甲过关,已是我家官家天大的恩典!若非有皇命在身,某恨不得现在就将你这厮的头颅砍下来,祭奠我那些死去的弟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咆哮,手中的凤嘴刀也再次举起,直指宗望的咽喉。
宗望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将他护在当中。
韩世忠身后的宋军骑兵也齐齐上前一步,张弓搭箭,整个山谷中的杀气瞬间浓烈到了极点。
宗望看着韩世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心中清楚,对方是真的想杀他。他与韩世忠之间的仇恨,早已不共戴天。今日若非有“议和”这块挡箭牌,他绝无可能活着走出这座山谷。
“好……”良久,宗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的部众,下达了这个奇耻大辱的命令:“传令……全军卸甲。”
“二太子!”谋克和亲兵们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卸甲!”宗望的声音嘶哑而坚决,不容置疑。
女真勇士们眼中满是屈辱和不甘,但军令如山,他们只能沉默着,开始解下身上的铠甲。那一件件曾带给他们荣耀的铁甲,此刻被他们亲手脱下,重重地扔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屈辱的声响。
韩世忠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直到所有女真人都卸下了兵甲,只穿着单薄的皮袍,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很好。”韩世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一挥手,“让他们过去。”
宋军的阵列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宗望面如死灰,催动战马,第一个从那条由昔日仇敌让出的通道中穿过。他能感受到韩世忠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如芒在背。他身后的每一个女真勇士,也都低着头,默默地跟随着,将这份耻辱,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待宗望一行人走远,韩世忠身旁的副将才上前一步,不解地问道:“大帅,为何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方才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便可将这群狗崽子全数砍了,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韩世忠望着宗望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杀他?太便宜他了。”
他转过头,看着副将:“你可知,什么比杀了敌人,更让他痛苦?”
副将摇了摇头。
韩世忠缓缓道:“是让他活着。让他亲眼看着我们,一步步踏平他的家园,摧毁他的骄傲,将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千百倍地还给他。官家要的,不是一个死去的宗望,而是一个屈辱的、活着的宗望,去告诉上京城里的那个老家伙,我大宋,回来了!”
他将凤嘴刀高高举起,迎着风雪,朗声下令:“传令下去!派两队斥候,远远地跟着!别让他们跑了,也别让他们死了!某家要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跪到汴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