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劫难过去三个月,天庭的重建速度快得惊人。
凌霄殿的琉璃瓦是新换的,金漆在日光下亮得刺眼,连蟠桃园里被黑雾腐蚀的桃树也全都移栽了新苗。
该办的宴席照常摆着,仙娥们端着玉盘穿梭,仿佛那场几乎撕裂三界的灾难从未发生过。
太白金星站在南天门外,看着工匠们将最后一块刻有雷纹的墙砖替换下来。
那砖上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像是被什么灼烧过,但很快就被打磨得光滑如新。
监工仙官擦着汗笑道:\"星君放心,保证看不出半点裂缝。\"
在完工庆功宴上,太白金星举杯致辞,笑容和煦如常:\"今日良辰美景,共贺三界清平——\"话音未落,一位瑶池仙子失手打翻了\"赤焰琉璃盏\"。
水晶杯碎在地上,溅起的酒液竟隐约凝成狐狸形状,转瞬蒸发。满座仙官默契地别开眼,仿佛那不过是寻常失仪。
雷部的席位空了大半。仅剩的几位雷将铠甲锃亮,腰间却不见雷符。
有人小声议论:\"听说玄雷真人一脉都被打发去守弱水了……\"话没说完就被仙乐声淹没。
……
杨十三郎摩挲着右手掌心。那里有一道灼痕,是阿灼最后留给他的印记。
此刻正微微发烫,像是抗议这场刻意粉饰的盛宴。
杨十三郎站在天眼新城的最高处,一座新建的七层宝塔上。
他望向瑶池中央——原本该悬着血月的位置,如今挂着一轮金灿灿的明月,完美得没有一丝阴翳。
\"首座大人不去赴宴?九鹤传信已经第三次发来请柬了。\"
朱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的坐骑丹顶鹤的羽毛里,还沾着金罗大仙最新的神药“忘忧散”的药香。
\"吃不下,我老是梦到阿灼的笑脸……你拟回一封吧!就说我重伤未愈。\"
杨十三郎摊开手掌,让朱临看那道泛红的焰纹,\"今早收拾卷宗时,发现天枢院转过来的所有关于蚀月渊的记载都被收走了。”
月的光,把杨十三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固执的裂缝……
仙鹤寮原来的君司首座府,现在完全成了金罗大仙的大药房,蚀月之祸后,怪病不断,几乎所有人都会做噩梦……忙得他脚不沾地的。
杨十三郎给他配了二百人的助理药师,还是不够用……连七把叉,戴芙蓉,秋荷和馨兰都成了他的助手。
金罗大仙正对着铜鼎熬药,鼎中咕嘟咕嘟冒着青紫色的雾,药香里混着一丝焦苦味。
这已经是金罗大仙第三次在调整“无忧散”的配方了。
\"再加三钱玄冰狱的冰晶。\"
他头也不抬地吩咐,手里银匙精准地刮过玉碟,冰晶碎屑簌簌落入鼎中,瞬间腾起一阵刺骨寒气。
七把叉蹲在炉边添柴,被冻得打了个喷嚏,火星子溅到新衣服的衣摆上,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干娘要是看见,又该念叨了。\"
七把叉嘟囔着,随手抓起一把药渣搓了搓,突然\"哎哟\"一声缩回手——那些灰褐色的渣滓里竟浮出半透明的狐影,转瞬即逝。
金罗哼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颗漆黑如墨的珠子:\"归墟之眼捞上来的黑珍珠,磨粉能安魂。\"
他指尖用力一碾,珍珠碎成细末,却诡异地渗出几滴猩红液体,在鼎中化作缕缕红雾。
\"这玩意儿真能喝?\"七把叉盯着鼎里翻滚的诡异药汁,喉咙发紧。
\"你昨晚又梦见蚀月渊了吧?\"
金罗突然问道,枯瘦的手指沾了点药汁,在七把叉眉心画了道符,\"喝下去,保证你一夜无梦。\"
药碗递到嘴边时,七把叉瞥见碗底沉淀着几粒金砂——那是从赤焰谷焦土里筛出来的,据说能镇住蚀月残留的邪气。
他闭眼灌下去,喉管顿时像被烙铁烫过,灼痛中又泛出奇异的甜味,像是……像是阿灼以前偷塞给他的麦芽糖。
\"怎么样?\"金罗眯着眼观察他的反应。
七把叉刚要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唾沫星子竟在空气中凝成小小的火狐形状,眨眼消散。
他惊恐地看向老神仙,却见对方满意地点点头:\"药效不错。\"
门外传来脚步声,两名天兵抬着鎏金匾额进来,玉帝亲题的\"三界圣手\"四个字亮得晃眼。金罗看都没看,随手把匾额垫在了药柜底下:\"正好,这柜子有点歪。\"
匾额下的阴影里,蜷着一只陶罐。
七把叉趁金罗转身时偷偷掀开盖子——罐子里堆满琥珀色的结晶,隐约能看出是凝固的麦芽糖,每块糖上都留着小小的牙印。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阿槐鬼鬼祟祟抱着个鼓囊囊的包袱来到后院。
这一方小天地谁也没有他熟悉,他熟门熟路地摸到围墙根下,扒开几块松动的砖石,露出个小小的土坑。
皎洁月光照见他怀里抖开的包袱——里头是厚厚一叠金箔纸,还有半截快融化的红蜡烛。
\"爹,娘,阿灼,我又攒钱啦。\"阿槐把蜡烛插在土堆上,指尖搓出一簇小火苗。
这手点火的本事是阿灼教的,那时候她总笑话他:\"笨死了,狐火不是用蛮力,要想着心里最暖和的事。\"
火苗舔上金纸,腾起的烟却不像往常那样直直往上飘,而是打着旋儿聚成模糊的狐狸形状。
阿槐愣愣地伸手去够,烟影却突然被风吹散。
他赶紧从怀里掏出三个小木偶——那是照想象中爹娘的样子刻的,有点像杨十三郎和戴芙蓉,阿灼模样是一个笑脸。
\"首座哥说我长得像娘,\"
他把木偶摆在火堆旁,\"可我问芙蓉姐娘亲的事,她总红着眼走开……还有阿灼你怎么不到我梦里来玩呢?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吗?\"
金箔烧成的灰打着卷儿沾在袖口,像许多细小的爪子拽他。
阿槐低声哭泣起来,这三个月来,目睹阿灼永远离开后……他就没有真正开心过。
背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阿槐慌忙用脚拨土盖住火堆,却听见七把叉的声音:\"大半夜的,给谁烧纸呢?\"
月光下,七把叉的眉毛还带着被雷劈焦的痕迹,怀里抱着个酒坛子。
阿槐松了口气,踢了踢土坑:\"给我爹娘。金罗爷爷说,蚀月那天死的人太多,地府都挤塌了,烧点钱好让他们打点差役……\"
——你有爹娘吗?
七把叉虽然喝了一点酒,但他知道阿槐这几个月心情极其不好,不忍再惹他不开心。
七把叉蹲下来,突然从酒坛后头变出个油纸包:\"喏,潘大娘子的芝麻饼,你来一个……香得很……\"
油纸掀开,香气混着纸灰味飘起来。阿槐发现饼上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小动物啃过。
\"你嘴角沾芝麻了。\"七把叉突然说。
阿槐伸手去擦,却摸到满脸冰凉的泪水。
他慌忙低头,看见土坑里的灰烬不知何时聚成个清晰的狐狸轮廓,尖耳朵,长尾巴,连右爪上那圈焰纹都分毫不差。
夜风骤起,灰烬忽地散开。
七把叉仰头望天:\"瞧见没?那颗最亮的星星。\"
他手指的方向,天枢星正泛着微红的光,\"阿灼那丫头,肯定蹲在上头偷咱们的芝麻饼呢。\"
阿槐把木偶紧紧攥在手里。
杨十三郎这段时间跟阿槐说了许多话,只有这一句此刻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少年老成的模样让人心疼:
\"被记住的人,从来不会真正离开。\"
“走,阿槐,我想到好玩的了……我带你去见朱大哥,他那里不会做梦,很真实……”
七把叉强忍住眼泪,拉起阿槐就走,刚才他也看见了灰烬幻成的阿灼了。
照金罗大仙诊断,天庭所有人都受了蚀月之毒,都爱做梦,情绪还低落,忘忧散还得加大剂量。
……
执法如山天枢院每天三马车的卷宗送过来用印签字,杨十三郎伏在案前批阅卷宗已经二个多时辰……朱砂笔尖悬在\"蚀月善后章程\"几个字上,迟迟未落。
恶梦无一遗漏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梦里,这善后还真不好处理。
烛火忽然晃了晃。他皱眉抬头,发现窗缝里漏进的夜风根本不足以扰动灯焰。
右手掌心却在这时灼痛起来——那道焰纹像被火舌舔过,泛出赤金色的微光。
\"白日梦又来了……\"
他搁下笔,摊开手掌。灼痕边缘浮现细小的火星,在皮肤上游走,渐渐聚成个模糊的轮廓:尖耳朵,蓬松尾巴,依稀是阿灼蹲坐的模样。
虚影歪了歪头,右爪抬起,在空中划拉出几个火星拼成的字:
\"药苦\"
杨十三郎下意识摸向案头陶罐——那是金罗秋荷刚才送来的忘忧散。
罐底果然残留着黑褐色的药渣,还冒着热气。
\"你偷喝我的药?\"他对着虚影皱眉。火星突然炸开,重新拼成:
\"你倒窗外了\"
确实。
半个时辰前,他趁无人时将药泼出了窗外,改进后的无忧散太难喝了……
杨十三郎揉了揉眉心,焰纹的灼热感忽然加剧,虚影急躁地转起圈来,火星迸溅成新字:
\"阿槐烧纸\"
他猛地站起,案几被撞得摇晃,墨汁泼洒在卷宗上,正好盖住\"蚀月\"二字。
焰纹光芒骤弱,虚影开始消散。按照过往经验,这影子每次只能维持三句话。
\"等等!\"杨十三郎一把攥住案头镇纸——那是阿灼从前用来压糖纸的青铜狐狸。掌心按在镇纸上,焰纹回光返照般亮起,虚影勉强凝实了些。
但火星最后还是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粒光斑坠在他袖口,灼出个焦黑的洞,形状像极了阿灼总爱偷吃的麦芽糖。
——阿灼,你还好吗?
杨十三郎内心呼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他只剩一点光感的左眼一阵刺痛……
窗外传来扑棱声。一只通体漆黑的蚀鸦落在窗棂上,喙里叼着片木屑——雷击木特有的青灰色,边缘还带着焦糊的火狐毛。
杨十三郎拈起木屑时,乌鸦突然发出沙哑的人声:\"锦绣坊…举报…子时…”
说完便炸成一团黑雾,雾里闪过雷部符咒的残影。
他低头看掌心。焰纹彻底暗了下去,却在皮肤上留下凹凸的触感,像是谁用爪子狠狠挠过的痕迹。
案头陶罐里,没倒干净的药汁表面,浮着一根赤红色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