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清晨,寒气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北平城的上空。明远书院那几面饱经风霜的青砖墙上,爬山虎的枯叶如同无数失血的蝶翼,在料峭的北风中簌簌抖动,发出细碎而萧索的哀鸣。墙根的青石板缝隙里,凝着薄薄一层乳白色的寒霜,踩上去便留下清晰的印痕。
讲堂内,却氤氲着一种温煦的生气。苏明远立于讲台之后,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齐民要术》影印本,声音清朗,如同初冬暖阳下融化的细流,正为座下二十余位年轻弟子讲解着“芫荽”与“罗勒”的异同。窗棂格子将天光切割成块,投在弟子们专注的脸上。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微尘气息,混杂着墨锭被研磨开来的清苦幽香。这份宁静,是苏明远用尽心力,在喧嚣都市边缘构筑起来的一方净土,是他赖以喘息、亦是他播撒种子的园圃。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面庞,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归属感,稍稍熨帖了灵魂深处那丝挥之不去的、属于三百年前的漂泊感。
“……故而,芫荽之辛烈,如江湖侠客;罗勒之馥郁,若闺阁名媛,二者虽同为佐食香草,性情却……” 苏明远的话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刺耳的声响猛地掐断!
“哐当——!轰隆——!”
不是风声,不是枯枝折断!那声音是从书院僻静的西北角门方向传来!像是有沉重的钝物狠狠撞击在厚实的木门上,紧接着是门闩断裂、木屑纷飞的可怕撕裂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讲堂!
讲堂内瞬间死寂。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声音来源,年轻弟子们脸上专注的神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茫然。苏明远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一股久违的、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柱——这绝非寻常访客!这粗暴、蛮横、带着赤裸裸破坏意味的闯入,让他瞬间嗅到了浓烈的危险气息!三百年前庆朝京都的刀光剑影、往生司杀手无声的追杀、太庙守夜时那枚血眼螭龙罗盘的妖异蜂鸣……所有被刻意压抑的黑暗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翻涌上来!
“先生?”坐在前排、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小王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变调的不安。
苏明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鹰隼般锐利地扫向窗外——七道黑影!如同鬼魅,又如投枪!动作迅捷得令人心悸,在枯黄爬山虎的掩映下,无声无息却又杀气腾腾地翻过了那道并不算高的院墙!他们落地时如同狸猫,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致命压迫感!统一的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睛。每个人手中,都紧握着一柄尺余长的乌沉短刃,刃口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淬毒般的幽蓝寒芒!目标明确,正是他所在的这间讲堂!
“刺客!” 一个尖锐的词几乎要冲破苏明远的喉咙。不是庆朝官话,而是他早已习惯的现代语言,带着惊怒的颤音。
来不及细想!身体深处属于庆朝武官世家的本能,在生死危机前轰然觉醒!他猛地一甩右臂宽大的青色袖袍,带起的劲风“呼”地一声,将讲台上那方沉重的端砚狠狠扫落在地!
“哐啷——!” 砚台碎裂!浓稠如血的墨汁四溅飞射!不偏不倚,大半泼洒在苏明远面前摊开的一大幅生宣纸上!墨汁淋漓,瞬间晕染开一个巨大、粗犷、带着某种原始蛮荒意味的象形文字——“止”!
这个意外形成的墨字,如同一个骤然亮起的警示符咒,狠狠刺入苏明远的眼底!他瞳孔猛地一缩,一个早已尘封在记忆角落、属于庆朝边军斥候的简易防御阵图名称,如同闪电般劈开混乱的思绪!
“列阵!” 苏明远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讲堂内的骚动和低低的惊呼。那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嘶哑的决绝,穿透了弟子们的恐惧,“听我号令!‘止’字阵!快!”
弟子们平日里虽也跟随苏明远学习古礼,演练过一些简单的进退揖让,甚至听他讲过些“鸳鸯阵”、“鱼鳞阵”的皮毛故事,可何曾见过这等真刀真枪的阵仗?骤逢巨变,大部分人都呆若木鸡,脸色煞白,手脚冰凉,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住。
“动起来!想活命就动起来!” 苏明远厉声断喝,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惊惶的脸。恐惧如同冰水,但他必须点燃他们求生的本能!
就在这时,校服男生小王猛地一个激灵!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桌子!快!堵住前门!像先生讲过的鸳鸯阵!用桌子!” 他吼叫着,第一个扑向离他最近的沉重条案,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独自将那笨重的条案拖拽着,狠狠顶向讲堂唯一的前门!沉重的木桌腿在青砖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小王的嘶吼和行动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几个胆大的男生瞬间被点燃,恐惧被一种奇异的、夹杂着亢奋的求生欲取代!“堵门!堵窗!” “搬桌子!” 吼叫声此起彼伏。沉重的课桌被七手八脚地拖动、堆叠,发出巨大的碰撞声,迅速在前门处垒起一道并不算高、但足以阻挡第一波冲击的障碍。
女生们反应稍慢,但此刻也迸发出惊人的韧性。“浆糊!先生讲过的避邪纹!”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声音尖利地喊着,她猛地冲到教室后方存放书画用具的柜子旁,抓起一大罐用来裱糊字画的浆糊,又抄起几支最大号的羊毫斗笔。“刷子!快!刷在窗纸上!”
其他女生如梦初醒,纷纷效仿。她们顾不上浆糊的黏腻和冰冷,用斗笔饱蘸浓稠的浆糊,冲到临院的几扇大木格纸窗前,手腕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凭着模糊的记忆,在糊窗的桑皮纸上飞快地涂抹勾勒!那是苏明远曾在某个讲“庆朝民俗”的午后,随手在宣纸上画过的几种古老避邪符纹——简化版的“五雷符”、“镇宅敕令”!线条歪歪扭扭,浆糊流淌,在窗纸上形成一片片湿漉漉、白惨惨的怪异图案。这些图案在古时或许有其精神威慑,此刻,更像是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面对屠刀时绝望而倔强的最后祷告。
就在讲堂内一片混乱、屏障初成的刹那——
“砰——!!!”
一声更加狂暴的巨响!西北角那扇并不算坚固的木门,被一只穿着黑色皮靴的大脚狠狠踹开!门板向内爆裂,碎木屑如同暗器般激射!七道黑影,如同七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旋风,骤然涌入清冷的书院庭院!冰冷的短刃,直指讲堂!
然而,闯入者疾冲的脚步,在踏入庭院的瞬间,却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他们的目光,穿透庭院中尚未散尽的薄薄晨雾,落在了讲堂门口和窗口。
眼前的景象,显然与他们预想中惊慌失措、任人宰割的羔羊场景截然不同!
讲堂唯一的正门,被数张歪斜堆叠的课桌死死堵住,几个面色发白却眼神凶狠的少年正死死抵在后面。更让他们目光一凝的是那些窗户——原本糊着素白桑皮纸的木格窗上,此刻被涂抹满了大片大片湿淋淋、白糊糊的浆糊图案!那些扭曲、幼稚、却又透着一股诡异蛮荒气息的线条符号,在朦胧天光下,竟隐隐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精神压迫感。这并非物理的防御,却足以让这些习惯了隐秘杀戮的刺客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寒意。
更诡异的是庭院中央!三十六张原本整齐排列的课桌,此刻竟被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重新摆放!它们并非胡乱堆砌,而是隐隐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勺形阵列——七张桌子聚拢为“勺斗”,一条由桌子连接而成的直线延伸指向北方,正是北斗七星之状!每一张课桌,仿佛都成了一个沉默的士兵,占据着星辰的方位,透出一种古老而森严的秩序感。
苏明远的身影,就稳稳地立于“勺斗”最前端、象征“天枢”星位的那张课桌之后。他身上那件青色的直裾深衣在晨风中纹丝不动,脸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烧的幽火。他手中紧握着一根三尺来长、油光发亮的深色竹制戒尺——那本是惩戒顽童的工具,此刻被他稳稳持握,一端斜指地面,一端隐于袖中,姿态竟隐隐透出几分庆朝武将持枪拄地的渊渟岳峙!那根普通的竹尺,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指挥千军的令旗。
为首的黑衣人身材最为高大,露在黑巾外的双眼狭长如刀锋,死死锁定苏明远。他显然被这奇怪的“阵法”和窗上诡异的符纹弄得有些惊疑不定,脚步下意识地放缓。庭院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北风掠过枯藤的呜咽。
苏明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冷冽质感,竟是不折不扣的庆朝官话:“尔等何人?擅闯书院圣地,可知《庆朝律》有云:‘辱师犯学者,杖八十,徒三千里’?” 他将那早已作古三百年的律法条文,掷地有声地抛了出来,如同投下一块沉重的试金石。他死死盯着为首黑衣人那双唯一暴露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属于那个时代的熟悉烙印——往生司杀手的冰冷?还是太傅麾下鹰犬的阴鸷?
果然!那首领狭长的眼中瞳孔骤然一缩!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一闪而过的惊愕与震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被苏明远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听懂了!而且,这来自三百年前的律法威严,显然触动了其意识深处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然而,首领眼中的惊疑瞬间便被更浓烈的杀意所取代!他似乎被苏明远这故弄玄虚的挑衅彻底激怒,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再废话,手中短刃寒光爆闪,足下发力,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向讲堂!他的目标只有一个——站在“天枢”位上的苏明远!其余六名黑衣人如同得到号令的群狼,紧随其后,七道黑影卷起刺骨的杀风!
“先生!”堵在门后的小王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苏明远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只是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绊!”
就在那首领的黑靴即将踏过庭院中央、靠近“北斗”阵势边缘的刹那!他脚下看似平整的青砖地面,毫无征兆地弹起几道乌沉沉的、绷得笔直的细索!那索子颜色与青砖缝隙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正是弟子们情急之下,用捆扎画卷的结实麻绳,依照苏明远方才低声急令的“险形者,我先居之”的《孙子兵法》要诀,在课桌腿间飞快拉设的简易绊索!
“呃啊!” 首领猝不及防,高速前冲的势头被脚下绳索猛地一绊!下盘瞬间失控!他魁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狠狠扑倒!手中的短刃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他身后的两名黑衣人收势不及,也被绊得一个趔趄,阵型顿时大乱!
这意外的变故,如同在黑衣人凶猛的冲击浪潮前投下了一块巨石!讲堂内原本绝望抵着障碍物的弟子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绊倒了!绊倒了!” “先生神了!” 小王的吼声带着狂喜的破音。
那首领狼狈不堪地撑地跃起,蒙面巾下的脸孔因羞怒而扭曲,眼中射出噬人的凶光。他一把抓起地上的短刃,嘶吼着:“杀!一个不留!”
然而,就在他重新组织攻势,准备发动更狂暴冲击的瞬间——
书院那并不算高的青砖院墙之外,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护道!护道!护道!”
那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如同潮水初涨,但迅速汇聚、统一,变得整齐划一,如同战鼓擂动!紧接着,一片赤红的光芒骤然亮起,穿透了院墙上方枯藤的缝隙,将书院庭院灰暗的天色都染上了一层跳动的、温暖的绯色!
无数的灯牌!如同燎原之火,在书院外墙外连绵亮起!上面无一例外,用醒目的荧光字体写着同一个词——“护道”!有的是小巧的手持灯牌,有的是自制的简易灯笼,它们被高高举起,随着人群的呐喊而起伏晃动,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红色光海!汇聚的人声如同实质的波浪,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集体意志,狠狠拍打着院墙,冲击着院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苏老师——!别怕——!我们来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穿透嘈杂,异常响亮。
“保护明远书院!” “保护苏老师!” 更多的声音加入,男男女女,年轻而充满力量,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这突如其来的、浩大而炽热的声光之潮,让庭院中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动作瞬间僵住!那七双原本只有冰冷杀意的眼睛,此刻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他们猛地回头,望向那被红光映亮的院墙上方,望向那看不见却如同实质般汹涌而来的“人群”。
为首的黑衣首领,握刀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柄淬炼得冰冷坚硬的短刃,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传递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不安。他们或许在往生司的残酷训练中,深刻理解过庆朝“民心即天命”的古训,知晓万千黎庶的意志汇聚起来足以掀翻龙庭。可眼前这景象……这无数陌生面孔自发的聚集,这为了一个“教书先生”和一座“书院”而发出的震天呐喊,这用现代电子灯光汇聚成的、充满仪式感的“红海”……这完全超出了他们认知范畴的“民心拥趸”!这力量,无形无质,却磅礴得让他们心胆俱寒!这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可以用刀锋驱散或利用的愚昧民众,这是一种全新的、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凝聚形态!
那是一种扎根于认同、共鸣与守护的洪流,比冰冷的刀锋更坚韧,比古老的皇权更贴近人心。
苏明远站在“天枢”位的课桌之后,望着墙外那片跳动的红色光海,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护道”之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三百年前金銮殿上,他高中状元,也曾感受过万民欢呼的声浪,但那声音遥远而隔膜,是献给“状元郎”这个身份的光环。而此时此地,这声音,这光,是献给“苏明远”这个人,献给他所守护的这片小小的文化净土,献给“明远书院”这块牌匾所承载的薪火相传的信念!
他握着竹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心却前所未有地笃定。他缓缓抬起手臂,将戒尺平举,指向庭院中那七个被声浪与红光震慑、如同陷入泥潭困兽的黑衣人,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回荡在书院上空:
“看见了吗?此乃民心!此乃天道!尔等刀兵,可能斩断这煌煌众志?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