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状元苏明远穿越现代,成了落魄教书先生。
那夜他带学生用自拍杆当长枪,花椒水作毒烟。
当黑衣人被辣得涕泪横流时,他甩出算珠轻喝:“《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
月光照亮他指尖薄茧——那是殿试时握笔留下的。
原来状元郎的战场,从不只在金銮殿。
夜色,粘稠得如同打翻的墨汁,沉沉压在青云书院年久失修的瓦檐之上。唯有那扇开在顶楼的天窗,撕开一道口子,放下一束清冷的月光,斜斜切过布满尘埃的阁楼地板。苏明远就站在这束月光的中心,微弓着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沉默的雕塑。他手中捏着一截粉笔——这被他称为“现代垩笔”的物件,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游走,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犹如夜枭的喙在刮擦岩石。
“先生……”一个细弱的声音从围拢的弟子身后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惶,“他们……真会再来?”
苏明远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粘着在地上逐渐成型的线条。那声音里的恐惧,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他心底某个被层层包裹的角落。曾几何时,金銮殿上,天子垂询,百官肃立,他苏明远胸藏万卷,舌绽春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何等意气风发?状元及第,琼林赐宴,御街夸官……煌煌然如昨日星辰。可如今呢?在这异世的陋室,面对一群惶惶如惊弓之鸟的少年,用粉笔在地上涂抹着简陋的阵图,只为抵御不知从何而来的宵小夜袭。
这落差,比从云端坠入泥沼更令人窒息。他指尖捏着那截脆弱的粉笔,感受着它冰冷光滑的触感,一丝苦涩悄然蔓延至舌根。这“垩笔”终究是死物,没有宣纸的柔韧,更无紫毫的灵性,更承载不了锦绣文章与治国方略。他深吸一口气,那陈腐的尘埃气息钻入肺腑,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罢了,他对自己说,时移世易,既在此地,便当安之若素。眼前这些孩子,便是他此刻的江山。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苏明远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下了弟子们细微的骚动。他直起身,屈指敲了敲身旁一块倚墙竖立的旧木板——那是他权充的黑板。“正门,乃兵家必争之地,由我坐镇。然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紧张的脸庞,“侧翼薄弱,易为敌所乘。需二人持‘械’守之,互为犄角。”
他手中的粉笔重重落下,在东门位置画下一个圈,标上“粉丝应援团”,又在西门划出一条蜿蜒的线,注明“报警路线”。阵图的线条在月光下泛着幽白的光,是这昏暗阁楼里唯一的秩序。弟子们屏息凝神,目光在那些奇异的现代标注和古老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字样间来回穿梭,充满了不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械’?”一个瘦高的弟子小李,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眼神在角落里逡巡,最终落在一根靠在墙边的银色金属杆上。他迟疑地走过去,将它抓在手里,那顶端还卡着一个圆形的装置。“先生,”他举起那杆子,语气带着点试探和豁出去的勇气,“您看这个……可能充当‘长柄兵器’?我试过,能伸这么老长!”说着,他用力一甩,“咔哒”一声脆响,自拍杆瞬间延展到极限长度。
阁楼里骤然一静,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几个弟子赶忙捂住了嘴,肩膀却抖个不停。
苏明远看着那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细长金属杆,再看看弟子小李那副认真又带着点窘迫的表情,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这“兵器”……委实是……古怪至极。然而,一丝奇异的灵光倏然闪过他脑海。他压住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走上前去,接过那冰凉的金属杆,掂量了一下分量,又试着向前虚刺了一记。
“善!”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如同在故纸堆中发现了一条别开生面的批注,“虽无锋刃,然其轻捷,可扰敌目。”他目光扫过旁边一张破旧红纸,“寻些红绸来,缠缚于此杆顶端。敌暗我明,夜色之中,以虚为实,晃其眼目,亦可收‘火尖枪’虚张声势之效!”
小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头:“懂了先生!我这就去弄!”
布置迅速蔓延至整个书院破败的角落。后院那口早已枯竭的老井,黑洞洞的井口如同大地睁开的盲眼。苏明远站在井边,手指拂过冰冷的井沿青苔,对几个弟子吩咐:“此乃绝佳‘疑兵’之所。寻些竹竿来,将尔等之校服挂上,悬于井口四周。”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挂得齐整,歪斜些反而更真。”
夜风打着旋儿从荒草间穿过,呜咽着,仿佛低诉着废弃的往事。几件宽大的蓝白校服很快被挂上削尖的竹竿,插在枯井周围。风起时,空荡荡的袖管和衣摆被猛地灌满,呼啦啦地飘荡、抽打,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舞动,远远望去,真似有数条人影在井边诡异地徘徊、窥伺。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弟子们的脊背。
厨房里,巨大的老式蒸笼正坐在灶上,缺了角的木盖子被汹涌的白汽顶得“噗噗”作响。浓烈的面食香气弥漫在油腻的空气中。苏明远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灶台旁一排排粗陶罐子。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两个敞口的罐子上——一个里面是暗红色的干辣椒碎,另一个则是深褐色的花椒粒。
他走过去,拈起几粒花椒放在鼻尖下。那熟悉的、霸道而尖锐的辛麻气息直冲鼻腔,瞬间唤醒了某些深埋的记忆碎片:边城烽燧,寒冬凛冽,守城的军士们围在篝火旁,陶罐里翻滚着刺鼻的浓汤,辛辣的气味驱散着蚀骨的寒意,也抵御着可能潜近的敌人……《武经总要》里那些关于“毒烟”、“迷障”的记载,此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来。
一丝带着冷厉的锐气从他眼底掠过。他猛地转身,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取花椒!辣椒!越多越好!以猛火熬煮成汤!”
围在厨房门口的几个弟子都愣住了。一个胖乎乎的弟子小张,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被那浓烈的混合辛香呛得打了个喷嚏:“先生……您这是要……做菜?”
苏明远没有笑,他挽起沾了粉笔灰的旧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亲自拿起一个硕大的铁瓢。“非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古之‘毒烟术’!取其气之辛烈,熬煮成汤,沸热之时,倾泼于大门及侧窗之外!敌若强行闯入,必为辛辣雾气所中,目不能视,喉如火烧,涕泗横流,战力顿失!”他顿了顿,看着弟子们震惊又有些茫然的眼神,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决断,“此间‘生化’之威,远胜寻常棍棒。”
“生……生化武器?”小张喃喃重复,看着先生手中那瓢红褐相间的恐怖调料混合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和其他几个弟子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离奇策略点燃的、混杂着恐惧的亢奋。他们不再犹豫,七手八脚地行动起来,搬罐子的搬罐子,生火的生火,很快,一口大铁锅里,花椒、辣椒在滚水中上下翻腾,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辛辣气息如同无形的猛兽,咆哮着冲出厨房,弥漫在书院压抑的空气里。
时间在紧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青云书院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受伤野兽,寂静无声,只有后院枯井旁那些“校服疑兵”在夜风中发出单调而诡异的“噗噗”拍打声。苏明远独自立于正门之后,背脊挺直如松,侧耳倾听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以及身后几个守在主厅的弟子那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空气里,那尚未完全散尽的、令人喉头发紧的辛麻气味,是唯一活着的、充满攻击性的存在。
来了!
那是一种微乎其微,却足以刺破死寂的声音。并非脚步声,而是衣物在急速移动中与夜风、与粗糙墙壁摩擦发出的“窸窣”轻响,如同毒蛇滑过枯叶。不止一处!至少有七八道这样的“窸窣”声,如同鬼魅的触须,从书院不同的方向——围墙、侧巷、甚至可能是低矮的屋顶——同时迫近!
苏明远眼神骤然一凝,锐利如鹰隼。他并未回头,只是将左手背到身后,对着主厅方向,五指猛地张开,随即又紧紧一握!这是事先约定的信号——敌袭,各就各位!
几乎在他手势落下的同时,书院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临街大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砰!”一声巨响,门栓断裂,两扇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几道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裹挟着冰冷的夜风直扑而入!他们的动作迅捷而狠辣,目标明确,直指门后的苏明远!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大门门槛的刹那,一股滚烫、浓稠、散发着地狱般刺鼻气息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咆哮的熔岩瀑布,从大门上方和两侧的高窗处轰然泼下!那是弟子们早已埋伏好,用尽力气倾泻而下的滚烫花椒辣椒水!
“噗——嗤啦!”
滚烫的液体兜头盖脸地淋在冲在最前的三个黑衣人身上。刺耳的、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炸响!紧随其后的,是几声短促、凄厉、完全变了调的惨叫!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呕……辣!辣死我了!”
“什么鬼东西?!咳咳咳……啊!”
辛辣到极致的雾气瞬间在大门口爆发开来,形成一片令人绝望的“毒瘴”。冲进来的黑衣人猝不及防,眼睛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瞬间红肿流泪,根本无法视物。滚烫的液体灼烧着裸露的皮肤,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辛辣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顺着鼻腔、喉咙一路剐蹭下去,直冲肺腑!剧烈的咳嗽根本无法停止,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胃里翻江倒海,涕泪根本无法控制地狂涌而出。他们像一群突然被投入沸水中的虾米,弓着腰,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脸,彻底失去了进攻的章法和方向,只剩下本能的痛苦挣扎。
就在这混乱与痛苦的顶点,书院两侧通往内院的月洞门处,异变陡生!
“嗬——!”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用力过猛而略显尖利的叱咤响起!
“嗤!嗤!嗤!”
数道暗红色的“枪影”如同毒蛇出洞,迅疾无比地从两侧的阴影中攒刺而出!正是守在两翼的小李等弟子!他们紧握着那缠满了红绸布的自拍杆,将苏明远“以虚为实”、“晃敌眼目”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致!红绸在黑暗中剧烈地舞动、跳跃,形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影风暴,完全看不清“枪头”虚实!
“什么东西?!”
“小心暗器!咳咳……妈的……”
刚被辣汤折磨得死去活来、视线模糊的黑衣人,猛然间又被这突然出现的、鬼魅般的红色“枪阵”吓得魂飞魄散。那舞动的红影在辛辣的雾气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里伸出的血爪!他们下意识地挥臂格挡,脚步踉跄后退,本就混乱的阵型彻底崩溃。有人被红绸扫中脸颊,虽无实质伤害,但那突然的触感和视觉冲击带来的惊骇,足以让他们发出更加惊恐的喊叫。
“苏明远——滚出来!”混乱中,一个明显是头领的黑衣人强忍着剧痛和呛咳,嘶声怒吼。他比其他人都要高大几分,虽然同样涕泪横流,但动作却透着一股狠厉,竟硬生生在混乱中站稳了脚跟,手中似乎握着一截短棍般的武器,试图辨清方向,重新组织进攻。他凶狠的目光穿透辛辣的雾气,死死锁定了门后那个依旧沉稳如渊的身影。
就在这时,书院围墙之外,更远的地方,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那声音充满了亢奋、激动,甚至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狂热!
“苏先生——加油——!”
“打倒坏蛋——!”
“保护我方苏老师——!”
是那些被疏散到远处安全地带的“粉丝应援团”!他们忠实地执行了苏明远“外围鼓噪”的命令,虽然看不清书院内的具体战况,但听到里面的惨叫和混乱,立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助威声。这声音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整个青云书院包围。书院内被困的黑衣人本就处于极度痛苦和混乱之中,骤然被这排山倒海般的、不知有多少人的喊杀声包围,精神上的堤坝瞬间崩塌!一种陷入重围、四面皆敌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们!
“有埋伏!外面全是人!”
“中计了!快走!”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黑衣人中间蔓延。连那个试图稳住阵脚的头领,听到这震天的喊杀声,动作也明显僵硬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这哪里是偷袭一个破落书院?分明是闯入了千军万马的包围圈!《孙子》所言“十则围之”营造的“四面楚歌”之势,在这一刻,被一群举着荧光牌的学生,以最现代也最荒诞的方式,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是此刻!
苏明远等的就是敌人心神失守、阵脚大乱的这一瞬!他眼中寒芒爆射,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甩出时,一道乌光撕裂了呛人的雾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为首的黑衣头领!
那不是暗器,甚至不是利器。那是苏明远在书院里唯一一件算得上趁手的“武器”——一串深褐色的檀木算盘上最大、最沉的那颗乌木算珠!
算珠去势如电,快得只在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呃啊——!”黑衣头领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他正试图抹去糊住眼睛的辛辣泪水,手腕处骤然传来一股钻心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弹狠狠击中!他握着的短棍“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整条手臂瞬间麻痹,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辛辣的雾气在门口翻滚,如同凝固的战场硝烟。震天的喊杀声浪在围墙外汹涌澎湃,愈发衬托出书院内这片区域的死寂。所有混乱的挣扎、痛苦的咳嗽、惊惶的呼喊,都在那颗乌木算珠精准命中的刹那,被按下了暂停键。冲入大门的黑衣人,无论是否被滚烫的辣汤泼中,此刻都僵在了原地。他们的眼睛红肿如桃,涕泪糊满了蒙面的黑巾,狼狈不堪,视线惊恐地聚焦在那个依旧站在门后阴影里的身影上。
苏明远缓缓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站定在那片清冷的月光之下。他身上的旧衬衫沾了些许粉笔灰和溅落的辣椒水渍,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他微微扬起头,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尖处,覆盖着一层薄而硬的茧,在清辉下泛着微光——那是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在紫毫笔杆上磨砺出的印记,是殿试金殿之上,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的证明。
“《孙子·谋攻篇》有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苏明远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山涧冷泉,清晰地穿透了残余的辛辣气息和远处隐隐的喧嚣,敲打在每一个黑衣人紧绷的神经上。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痛苦扭曲的面孔,最后落在那捂着手腕、身体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头领身上。“尔等……”他顿了顿,那平静的语气里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高踞明堂的裁决者,俯视着阶下的囚徒,“可愿就此止戈?”
那被算珠击中手腕的头领猛地抬起头,蒙面巾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因剧痛和极度的愤怒而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但当他凶狠的目光撞上苏明远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街头斗狠的凶光,而是一种……一种洞彻一切、俯瞰众生的冰冷与漠然。这目光让他想起了某些深宅大院门口蹲踞的石狮子,沉默而威严,带着跨越漫长岁月的压迫感。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在对方扬起脸的瞬间,月光清晰地映出了那人嘴角一丝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
这绝非一个寻常落魄教书匠该有的眼神和气度!
头领的心沉了下去,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屈辱的寒意沿着脊椎疯狂上窜。手腕处的剧痛仍在肆虐,手臂软绵绵地垂着,完全失去了控制。外围那震耳欲聋、不知虚实的喊杀声浪如同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而眼前这个人,仅仅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撤……撤!”头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嘶哑破碎的字眼,带着浓浓的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再看苏明远,猛地一挥手,也不管其他同伴是否跟上,转身踉跄着撞开身边还在痛苦呻吟的手下,第一个扑向洞开的大门,如同逃离修罗地狱般,狼狈地没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头领的溃逃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余早已被辣汤折磨得魂飞魄散、被“四面楚歌”吓得心胆俱裂的黑衣人,哪里还有半分斗志?他们甚至顾不上眼睛的刺痛和喉咙的灼烧,如同惊散的乌鸦,发出混乱的呜咽和咳嗽声,争先恐后地涌向大门,互相推搡着、践踏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仓惶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转眼间,除了地上残留的湿漉漉、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暗红色污迹,几件在混乱中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黑色衣片,以及那根被遗落在地的短棍,入侵者已踪影全无。
书院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后院枯井旁,那几件挂在竹竿上的校服,还在不知疲倦地被夜风吹得“噗噗”作响,如同单调的鼓点,敲打着劫后余生的空气。
“赢……赢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主厅的柱子后面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是小张,他胖乎乎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的余烬,眼睛却瞪得溜圆。
“我们……我们打跑了坏人?”另一个弟子探出头,声音同样在发抖,却充满了巨大的兴奋和骄傲。
“先生!先生神机妙算!”小李第一个从月洞门旁的阴影里跳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缠满红绸的自拍杆,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您看到了吗?他们被辣得满地打滚!被我的‘火尖枪’吓得屁滚尿流!还有外面!外面那喊声!太威风了!太……”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挥舞着自拍杆,红绸在黑暗中猎猎舞动。
“先生!”
“先生!”
弟子们一个个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如同归巢的雏鸟,迅速围拢到苏明远身边。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后怕、兴奋、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刚才的惊险和自己的“战激”,小小的主厅瞬间被劫后余生的热烈气氛填满。少年人的活力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驱散了残留的恐惧和辛辣。
苏明远静静地站着,任由弟子们围着他雀跃欢呼。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最后落在小李手中那根兀自舞动的、缠着可笑红绸的金属杆上。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在他紧抿的嘴角边一闪而逝。这胜利……这用粉笔、自拍杆、校服和厨房调料赢得的胜利,如此荒诞不羁,却又如此真实地握在了手中。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片狼藉的暗红污迹,看到那根被遗弃的、冰冷躺在地上的短棍时,那点微末的笑意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瞬间消失无踪。一股沉甸甸的疲惫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沉甸甸地压住了那短暂的轻松。
金銮殿上,他谈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笔落惊风雨,一字千钧重。而如今,在这异世的书院陋室,他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他视为圭臬的《孙子》、《武经》,竟化作了这满地的辛辣污秽和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他用以退敌的,不是安邦定国的良策,而是市井厨房的调料;他赖以护身的“兵器”,是稚子手中玩耍的奇技淫巧之物。这巨大的落差,比刚才那场混乱的战斗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诞与无力。
状元郎的战场……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摊开手掌。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他掌心,清晰地照亮了那层覆盖在指腹和拇指内侧的薄茧。坚硬,粗糙,是无数个日夜与笔杆厮磨的印记。这双手,曾写下锦绣文章,曾指点江山社稷。而此刻,它刚刚甩出一颗算珠,击退了一群夜袭的鼠辈。
“原来……”苏明远在心中无声地低语,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勘破宿命般的苍凉与无奈,“状元郎的战场,从不只在金銮殿。”这异世的风尘,这书院的破败,这些少年眼中的依赖与崇拜……或许,便是他此生再也无法卸下的甲胄。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几片碎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远处围墙外,那些热情的“粉丝应援团”似乎也得知了胜利的消息,欢呼声浪更加高涨,穿透夜色传来,充满了纯粹的喜悦。这喧嚣的人间声响,像一层温暖的纱,暂时覆盖了书院内残留的辛辣与清冷,也模糊了苏明远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幽光。
他缓缓放下手,那带着薄茧的指尖重新隐入旧衬衫的袖口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