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出脚的瞬间,皮肤像被泡进了液态的星尘里。
黑幕不是屏障,是某种流动的介质。
触感从脚底窜上来,像是踩碎了一整片银河的冰晶,每一粒都在往毛孔里钻。
卢峰攥着我胳膊的手突然收紧,他的呼吸喷在我后颈:“温度在下降,零下15摄氏度,零下20摄氏度……”话音被风声撕碎,那风声里裹着无数重叠的人声,有婴儿的啼哭,有机器的轰鸣,有我熟悉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同事喊“林博士”的尾音——像是把二十年的记忆全倒进了搅拌机。
“稳住!”伊恩的声音从左边炸响。
我下意识转头,看见他的战术包拉链崩开,追踪器掉在地上,屏幕还在疯狂闪烁。
斯隆的影子掠过我右侧,他战术靴的金属鞋跟擦过某种透明的屏障,迸出蓝白色的火花。
奥利维亚走在最后,她被黑幕丝线缠住的手腕泛着青,可她望着周围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被蛊惑时的空洞,倒像是突然看清了什么,瞳孔缩成针尖。
当双脚真正踩到“地面”时,我差点跪下去。
那不是实体,更像踩在凝固的光雾上,脚腕陷进去半寸,又被某种弹性的力推回来。
卢峰立刻扶住我,他的手掌隔着战术手套都能摸到汗湿:“看头顶。”
我抬头。
数不清的镜面碎片悬浮在头顶,大的有圆桌那么宽,小的像指甲盖,每一片都在缓缓旋转。
有的镜面里是灯火通明的城市,玻璃幕墙反射着紫色的极光——那是我在论文里描述过的“世界树共生体”覆盖后的地球;有的镜面在冒黑烟,曼哈顿的天际线被藤蔓绞成碎片,婴儿的哭声穿透镜面,刺得人耳膜发疼;还有一片特别小的镜面,映着我十二岁在老家看星星的夜晚,竹床上的凉席还沾着露水,我举着父亲送的双筒望远镜,镜片里的猎户座正清晰得可怕。
“这不是现实。”卢峰的终端在他掌心发烫,他指尖快速划过碎裂的屏幕,“光谱分析显示这些影像的光子频率覆盖了从现在到公元3000年的所有可能波段。林哥,这是……未来可能性的集合体。”
斯隆的笑声像砂纸擦过金属:“未来?老子只关心现在。”他突然甩开奥利维亚拽他胳膊的手,战术靴在光雾地面上踏出涟漪,直奔中央那座悬浮的控制台而去。
控制台的形状很怪,像是用活的星轨拧成的,无数银线在表面流淌,看着像血管又像电路。
“你不能这么做!”奥利维亚追上去,她被丝线缠住的手腕渗出血珠,“这里是真正的筛选场,任何干预都会引发因果崩塌!”
“筛选场?”斯隆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枪管抵在她肋骨上,“你被那破藤蔓洗了脑吧?”他的拇指已经按在控制台上的某个凸起按钮上,“我只相信结果——只要激活这个,管他什么因果,老子要的是人类站在顶点!”
伊恩突然低咒一声。
我转头时,他正半蹲着捡起自己的追踪器,屏幕上的数据流不再是乱码,而是浮现出一行文字:“星界议会·终末档案”。
“这不是世界树设计的。”他的喉结动了动,抬头看我时瞳孔里映着控制台的银光,“林博士,世界树只是个守卫者——真正留下这地方的,是二十万年前就消失的星界文明。”
我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三年前在火星遗迹里发现的星图残片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些用引力波刻进岩石的符号,和控制台上流动的银线纹路一模一样。
“斯隆!”我冲他喊,喉咙发紧,“那按钮连接的是时间锚点!你要是按下去——”
“轰!”
控制台突然发出蜂鸣。斯隆的拇指已经压了下去。
整个空间开始扭曲。
头顶的镜面碎片像被风吹的纸片,有的突然炸裂成光点,有的互相碰撞,把不同的未来片段搅成一团:共生体城市的极光和燃烧的曼哈顿叠在一起,十二岁的我举着望远镜的画面里,藤蔓正从地平线爬上来,缠住我的脚踝。
卢峰被气浪掀得撞在一片镜面上,那镜面映着的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实验室,年轻的我正把恒星消失的照片贴在白板上——镜面裂开,照片里的恒星碎片突然掉出来,扎进卢峰的手背。
“因果链断裂了!”伊恩的追踪器冒出青烟,他扑向控制台,“得切断能源!那银线是星界的时间纤维——”
“住嘴!”斯隆踹开奥利维亚,他的脸在扭曲的光里忽明忽暗,“这是人类的机会!只要掌握时间——”
“不,是毁灭。”我踉跄着抓住控制台边缘,银线缠上我的手指,烫得像烙铁。
那些未来片段突然开始倒放:燃烧的城市重新长出玻璃幕墙,藤蔓缩回地底下;十二岁的我手腕上的藤蔓消失,举着望远镜的手垂下来,回到竹床;最刺眼的是那片共生体城市的镜面,极光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天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麻木,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卢峰捂着流血的手背爬过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林哥,这些碎片在坍缩!刚才还三百多种可能,现在只剩……只剩两种了。”
控制台的银线突然变成血红色。
斯隆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试图拔枪,可枪管已经和控制台熔在一起。
奥利维亚跪在地上,望着头顶逐渐消失的镜面,眼泪滴在光雾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彩虹:“我说过的……干预会让所有可能坍缩成最坏的那个。”
伊恩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追踪器彻底黑屏了,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听!”
我屏住呼吸。
某种类似玻璃碎裂的轻响从四面八方涌来,比之前更密集,更急促。
那些没碎裂的镜面里,所有未来片段都开始闪烁,像老式电视信号不好时的雪花。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所有镜面的中心都出现了同一张脸——佐拉的脸,她的藤蔓穿透镜面,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时间正在……”奥利维亚突然抓住我的裤脚,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林博士,它在坍缩。必须……必须做出选择。”
控制台的红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听见斯隆在尖叫,声音被扭曲成金属摩擦的噪音;卢峰在喊我的名字,可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伊恩还在拽我,他的手劲大得能捏碎骨头。
而在所有混乱的最深处,有个声音比任何尖叫都清晰。
那是佐拉的声音,从黑幕外传来的,被时间碎片切割得支离破碎:“……坍缩,请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佐拉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膜。
我脖颈的肌肉绷得发疼,眼球被红光刺得发酸,却不敢眨一下——那些镜面碎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原本三百多种未来图景,此刻只剩指甲盖大小的几片在苟延残喘。
“卢峰!”我扯着嗓子喊,左手死死攥住控制台的银线。
银线烫得像刚从熔炉里抽出的铁丝,隔着战术手套都能闻到焦味,但我不敢松手——这是连接时间纤维的最后锚点。
卢峰踉跄着扑过来,他手背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滴在光雾地面上,像落在水面的墨点,转瞬被吸得干干净净。
“把终端给我!”我抢过他发烫的设备,屏幕上的光谱分析条只剩两条跳动的绿线,“指给我,哪条是稳定态?”
卢峰的睫毛在发抖,他的手指几乎戳到屏幕上:“最左边那条!光子频率波动小于0.01%,但……但它的画面太模糊了。”
我顺着他的指尖抬头。
最左边那片镜面只有巴掌大,边缘还在泛着雪花噪点。
画面里没有藤蔓绞杀的惨状,没有共生体城市的诡异极光,也没有麻木的人群——是座普通的海滨城市,黄昏的阳光把沙滩染成金红色,几个孩子追着浪花跑,远处有艘白帆在波光里摇晃。
“这不可能。”我喉咙发紧,“世界树已经蔓延到猎户座悬臂,怎么会有完全无干涉的未来?”
“因为这是人类自己走出来的路。”奥利维亚突然开口。
她不知何时跪到了我脚边,被丝线缠住的手腕还在渗血,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斯隆以为掌控时间就能成为神,但真正的进化……是在没有外力操控下,自己选择生存的方式。”
“放屁!”斯隆的怒吼像炸雷。
他不知何时挣脱了熔在控制台上的枪管,右手举着把微型脉冲枪,枪口正对着我的太阳穴。
他的脸因为扭曲的红光显得青黑,战术服胸口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徽章被扯得歪歪扭扭,“林宇,你以为选条软趴趴的沙滩就能救人类?老子要的是——”
“砰!”
脉冲枪的蓝光擦着我耳垂飞过去。
奥利维亚突然扑过来,她后背的战术服炸开个焦黑的洞,血珠溅在我护目镜上,滚烫的。
“你不明白……”她抓着斯隆的裤脚,声音越来越弱,“我们不是在选进化与否……是在选……是否存在。”
斯隆的瞳孔剧烈收缩,他举枪的手在发抖:“你疯了?”
“不,是清醒了。”奥利维亚的头垂下去,她染血的手指指向那片沙滩镜面,“佐拉说过……筛选场的本质……是看人类能不能放弃‘被拯救’的幻想。”她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彻底没了声息。
我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
斯隆的枪口还对着我,但他的眼神突然空洞了一瞬——那是猎物突然反咬时,猎人特有的慌乱。
我抓住这个空隙,把终端抵在控制台上。
银线突然变得冰凉,像活物般钻进终端接口,数据流如瀑布般在屏幕上倾泻。
“林哥!”卢峰突然拽我胳膊,“镜面在融合!”
我抬头。
所有坍缩的镜面碎片突然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像被无形的手揉成一个光球。
最开始是那片沙滩的影像浮到最外层,接着是燃烧的曼哈顿碎片被吸进去,然后是麻木的共生体城市——它们像被扔进熔炉的玻璃,融化、重组,最后凝结成一面一人高的镜面。
镜中不再是碎片,而是条泛着幽蓝光芒的通道,地面是某种结晶状物质,墙壁上爬满我在火星遗迹见过的星界符号。
“你们选择了自由意志。”佐拉的声音从通道深处传来,比之前清晰了十倍,“但自由意味着责任。”
伊恩突然咳了一声。
我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追踪器的残骸还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责任……”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像叹息,“总比当提线木偶强。”
斯隆突然笑了。
他踢开奥利维亚的尸体,脉冲枪无力地垂在身侧:“自由?老子玩了一辈子阴谋,最后栽在个娘们的眼泪上。”他转身走向通道的反方向,战术靴踩在光雾地面上,脚印里渗出黑色的液体,“告诉佐拉……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要去哪?”卢峰小声问。
“去该去的地方。”我盯着斯隆的背影。
他的身影越走越淡,最后融进了黑幕里——那是时间碎片空间的边界,或许通向他应得的结局。
通道里的蓝光突然亮了几分。
我深吸一口气,护目镜上的血渍还没干,却莫名觉得那味道里有股铁锈味的希望。
“走。”我迈出第一步,结晶地面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不管尽头是什么,总比困在时间里强。”
卢峰紧跟上来,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后背——那是我们在火星遗迹时就有的暗号:我在。
伊恩走在最后,他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项链,又迅速放下。
通道深处突然传来机械运转声,像某种沉睡了万年的巨兽在翻身。
那声音很低,却震得人胸腔发颤。
我顿住脚步,护目镜的温度传感器显示前方温度正在上升,从25摄氏度跳到30摄氏度,40摄氏度……
“林哥?”卢峰的声音带着点紧张。
我望着通道尽头那团越来越亮的光,喉咙突然发紧。
三年前在火星遗迹发现的星图残片,此刻正浮现在我眼前——那些用引力波刻进岩石的符号,和通道墙壁上的纹路完全重合。
“继续走。”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要找的答案,应该就在前面。”
机械声越来越清晰了。
通道尽头的光里,某种庞然巨物的轮廓正在显现。
它的表面覆盖着和星界符号同频的纹路,金属与有机组织交织的触须垂落下来,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
而在这阴影里,一行用引力波写成的字正缓缓浮现:
【欢迎来到,人类的抉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