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久等了。”孟轩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跌坐在对面的软垫上,动作比往常迟缓许多,震得车厢微微一晃。
抬手随意抹了把脸,似是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扯了扯歪斜的衣襟,“这科举啊,还真得有副好身子才行。”
陆谨言看看他一眼,“既然知道,看你以后还偷不偷懒了。”
马车继续摇晃着前行,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绚丽的橙红色,最后一缕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
......
科举作为国家抡才大典,便以公正之姿为朝廷选拔栋梁,维系着天下文脉的传承。
即便仅是府试这般初阶考试,亦严格遵循规制——每份试卷皆糊住姓名籍贯,密封的封条如同守护公平的壁垒,唯有到填榜揭榜之时,才能揭晓庐山真面目。
云州府衙内,灯火彻夜通明。
李知府端坐在主案前,案头堆叠着厚厚的试卷,如同一座等待开采的知识宝山。
虽说府试不像院试、乡试那样配备众多阅卷官,但如此庞大的审阅量,仅凭他一人之力实难完成。
因此,数位下官纷纷佐助,各自伏案,目光如炬,在字里行间探寻着学子们的才思。
批阅过程中,惊喜之声不时从各个角落传来。“妙!此句‘清风拂墨砚,明月照书窗’,意境雅致,颇具神韵!”陈吏目放下手中试卷,连连赞叹。“还有这篇论治国之道,引经据典,见解独到,非一般人所能为!”张主簿也忍不住分享自己发现的佳作。
每当遇到文采斐然、观点新颖的试卷,下官们便会呈递给李知府。李知府接过试卷,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凝神思索,遇到绝佳之处,更是拍案叫绝。
“今年该是个大年了,这一辈的学子都长成了,我们云州的文气不绝啊。”
一位白胡子卷官放下手中的笔,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对身旁的同僚说道。他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云州未来人才辈出的盛景。
在科举的圈子里,“大年”与“小年”的说法由来已久。
有些年份,才华横溢的学子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他们在考场上一展身手,笔下文章争奇斗艳,放榜时,榜单之上龙争虎跃,名次竞争激烈;而有些年份则稍显平淡,难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佳作,即便拔得头筹的学子,相较之下也少了几分惊艳。
油灯在窗棂间摇曳,将李知府身后的“明镜高悬”匾额映得忽明忽暗。当第七篇佳作被推到案头时,陈主事终于按捺不住:“老周这话果然不假!往常批阅三日才能见到这般文章,今年不过半日......”话音未落,满室吏员纷纷搁下朱笔,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顿时炸开。
“可不是!方才那篇《论漕运利弊》,竟连'浅船改深船'的实务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张主簿兴奋地拍着桌案,震得墨汁在砚台里荡出涟漪。
白胡子周典史捋须轻笑:“我早说过,天下学子之多,如今总有成了气候的。”
他的目光扫过堆积如小山的试卷,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亮。
李知府端起茶盏轻抿,温热的茶汤熨贴着喉头。
麾下治所文风鼎盛,来年述职时必然能在吏部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到此处,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既是大年,更要仔细甄别。各将心中三甲列出,咱们再议。”
誊录房内已吵得不可开交。十数位官吏围在长案前,二十余份备选试卷铺陈如锦。“这篇《云州山川赋》辞藻瑰丽,当为第一!”
陈主事的声音盖过众人。
“华而不实!”王伯将另一份卷子重重拍在案上,“这篇《劝学策》字字恳切,引《荀子》如臂使指,才担得起魁首!”
争论持续到巳时三刻,日影西斜时,众人终于达成共识。
李知府望着案头那篇被朱砂圈点得密密麻麻的文章,目光久久不离开篇“骅骝踏碎青云路,不羡长安一日春。”几字:“气象不凡,少浮巧轻媚矫饰之气,文采精华,内涵不俗。此等文章,当为云州府试魁首。”
“不知是哪家公子?”张主簿搓着手,脸上难掩好奇。
“莫不是书院山长的关门弟子?”陈主事抚掌笑道。
众人的议论声中,李知府已取过裁纸刀,锋利的刀刃划过封条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当糊名纸揭开的刹那,满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李知府的瞳孔微微收缩,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卷尾处的“陆谨言”三个字。
当“陆谨言”三个字显露在众人眼前时,誊录房内鸦雀无声,唯有油灯爆裂的噼啪声。
“原来是县案首啊。”张主簿最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恍然大悟的惊叹。
他突然想起前日整理县试卷宗时,那个通篇朱批的名字,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李知府的目光死死盯着落款,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身着月白襕衫的年轻书生,姿挺拔如青松,侧脸温润如玉。
当时他只当是哪家世家公子。
“后生可畏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知府长叹一声,伸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一层霜色。
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才中举人,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弱冠之年便已崭露头角。
更让他心中泛起酸涩的,是李家那群不成器的子弟。
大儿子沉溺诗酒,二儿子醉心商贾,唯一读书的三子,院试考了三次都名落孙山。此刻看着这份惊才绝艳的试卷,李知府只觉喉头发紧,一种微妙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李知府忽然想起年轻时在京城听一位老学士说过,每个状元郎的诞生,都是文曲星下凡。
如今云州出了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谁说不是上天垂青?
想到此处,他仰头饮尽杯中冷茶,嘴角笑意再难掩去——有此人才为证,他日述职时,自己这“兴学重教”的政绩,定能在吏部奏疏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