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李向东蹲在办公室角落的“486”电脑前,盯着那台吱吱作响的内参网终端刷新。他已经连续三天守在这里,等的就是一纸公告。屏幕一闪,他猛地挺直身子。
——【公告编号:粤财产[1994]第03号】
“省电子八厂部分固定资产公开招标处置”,正式挂网。
他盯着公告内容快速扫读:“Smt贴片线1条、模具房附设备若干、通信天线测试室整栋、附属办公楼使用权5年”。起拍底价6900万,投标企业需具备三年以上经营资质、注册资本300万元以上,并提供银行保函与资产清单。
李向东盯着“截止日期:本周五下午5点”那一行,喃喃一句:“真来了。”
他立刻起身冲出办公室,一路小跑到会议室,一把推开门。罗燕、阿忠、林青青都在。
“通知下来,八厂这周五开标!挂网了!”他几乎是喊着说,“我们要报名,得抢时间——别的公司还得请示、走公章,我们快就能吃头口!”
罗燕放下茶杯,皱眉分析:“要三年企业资质,春雷注册才一年,咱得用春雷塑机那边的壳公司走名头,另外还得补注册资本验资报告。”
林青青立刻接口:“保函也要——冻结资金额不少于底价15%,也就是1000多万。”
李拍板:“我跑银行和财政厅,罗燕,你列材料清单,咱48小时内交齐文件。”
会议室霎时沉下去,所有人都意识到:春雷要从“造零件”变成“抢壳体”,战斗已打响。空气中仿佛都多了一层汗味和焦灼的热度。
会议一散,罗燕立刻掏出笔记本,在白板上写下四行字:
1. 资金冻结证明
2. 企业纳税清单(近12个月)
3. 对公账户流水(金额覆盖竞标底价15%)
4. 法定代表人授权书与盖章件
“这是‘保函四件套’,一个不能少。”她抬头道:“现在才周一上午,如果今晚能搞定两样,明天下午就能进银行保函初审窗口。”
李向东一听,转身就抓起桌上的文件袋和法人章:“工商局、税务所、南山区建行……我自己跑。”
林青青追出门口递上水壶和一支笔,“别忘了开流水要提前预约,要不我帮你盯张局那边的线?”
李点头,“你盯着,我一跑完银行立刻来接你。”
中午十二点,南山区工商局门前他站在队伍第九号位,脑中已飞速计算顺序:先跑工商复印,打印对公信息;下午两点前赶到税务大厅,查最近两季纳税清单;最后冲进建设银行,把资金冻结申请和授权书提交上去。
旧客户在税务所偶遇他,拍了拍他肩膀:“哟,李总,你搞房地产不够累?还去抢厂子?”
李只是笑笑,没答话。
回程路上,他坐在旧式中巴车后排,车窗外是1994年深圳特区早春的黄昏灰色。他靠着窗,小声自语:“我要的不只是厂子,是下一条产业命根。”
夜色已深,春雷厂办公室二楼仍透着昏黄灯光。李向东坐在堆满文件的桌前,正翻着招标附表,眉头紧锁。
门口传来轻响,林青青抱着笔记本走进来:“这是你刚刚填的资产清单?”她将一份打满字的表格摊在桌上,语气不重,却透着一丝批评。
李接过一看,不禁讪笑:“不行?我按编号顺序填的。”
“格式不对,”林指着第二页,“你这写的是‘仪表一批’,可政府要求得列具体型号和购置年份,还有状态评估。”
她坐下,打开Nb286笔电,调出清单模板:“你要用官方定义语言,比如‘非债权抵押设备清理处置申请设备表’,这些都是招标人最看重的点。”
李挠了挠头:“我就知道你来能搞定这些。”他望着她一行行修订、标记的动作,眼里带着钦佩。
“跟你搭班子,省我几年摸索。”他轻声说。
林头也不抬,白了他一眼:“别油嘴滑舌。明天早上九点之前,你得把这堆文件盖完章送到评标办。不然,抢了竞标号也白搭。”
她的语气虽轻,语尾却像钉子一样敲进李的脑海里。他默默在她身边坐下,一页一页翻出设备列表,跟着改,一夜未停。
次日上午七点四十,李向东提着公文袋站在省财政厅拍卖科外,额头渗着汗珠。阳光已开始毒辣,走廊里却站满了人——中建三局、省供销社下属企业、还有几家本地老牌制造厂的代表,清一色西装笔挺、公务包加盖公章,气势压人。
李暗自吸口气,走上前说明来意,工作人员抬头一看,“春雷电子?你们公司名字还真新。报名表、资产清单、银行保函、法人授权书……带齐了吗?”
他一页页小心拿出,桌前打印机“哒哒”作响。工作人员确认盖章时,随口一句:“你知道吗?你这,是最后一个名额了。再晚十分钟,就满员。”
李心头一紧,没敢多说,只退到旁边的等候椅上,双手攥着那份竞标申请书。汗从鬓角滑落,一滴正好滴在封面中央——“春雷电子有限公司”六个字,在光影下忽明忽暗,如同一场命运压轴的赌局。
五分钟后,文件复核通过,章落下的一刻,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
出了财政厅大门,阳光强烈刺眼,他摘下帽子,仰头望着蔚蓝天空,笑容放肆地绽开。
“抢到了。”他低声说,“春雷,正式入场。”
周三上午,李向东亲自将一张红头通知贴在厂区公告栏上,上书:“春雷电子有限公司,已取得省电子八厂固定资产竞购编号:b-09号。”
字迹端正,落款盖章清晰。通知一出,整个厂区立刻炸开了锅。
老工人赵师傅端着搪瓷杯路过,眯眼一看,咂舌道:“啧,这回是真的——春雷要买咱厂啦?”旁边烧焊车间的小老板接话:“老李这是要变地主咯?说不定以后咱都得给他打工。”
但也有酸味四溢:“年轻人不怕砸手上?那批设备可不是买来练手的。光是测试室通电就要三十万起步。”
李听在耳中,脸不改色,只淡淡点了点头。
办公室里,罗燕关上窗户,低声提醒:“你把这事一公开,等于把自己架在火上了,现在厂里厂外都盯着咱,尤其是还没报名的几家老单位。”
李坐在桌边翻资料,神情冷静:“盯就让他们盯,春雷得学会抬头走路。”
林青青抱着一摞图纸走进来,一针见血:“我不怕他们盯,怕的是启德行搞动作。”
空气忽地一沉。众人都清楚,那家“背后有人的大公司”最擅长的就是临门一脚使绊子。
李站起身,语气坚定:“启德行盯得紧,说明这次我们挑对了方向。”
他望向窗外,厂区旧楼在阳光下斑驳斑斓,如一座等待重生的矿脉。
傍晚六点,天边像被烧红的铁皮般灼热,整片厂区都笼罩在晕染着橘红的余光中。
李向东独自站在省电子八厂旧围墙外,手里握着那本随身的深蓝封皮笔记本。他没有带人,也没说话,只是望着那一排铁锈斑驳、上头油漆已脱落的厂门。
风吹过,锈门轻轻摇晃,发出呲呲声响,像是旧时代在呻吟。
他慢慢翻开笔记本,在一页空白上写下:
《通信壳体 · 春雷战略试点厂》
如中标,模壳组即刻进场,六月启动。
如落标,目标三厂(北岭塑机、德阳精模、远泰余线)择一并购,绝不空手。
写完后,他放下笔,深吸了一口闷热晚风,低声喃喃:
“赌,不是赌命,是赌方向。我们站的这一步,别人看是厂门,我看是入口。”
他合上本子,眼角划过一滴汗水。火红的夕阳打在他脸上,那张原本就不算宽厚的脸,此刻被照出一层倔强的硬轮廓——带着执拗,也带着一丝疲惫,却没有动摇。
他转身走向出口,背影在落日余晖中被拉得很长。镜头最后停在那页仍露出的笔记纸角——墨迹未干,“试点厂”三字在光中隐隐泛出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