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清澈的迷糊劲儿。
余幼嘉也没有给他任何多余思考的机会,啃着馅饼抬步便走。
五郎在后亦步亦趋的跟,余幼嘉几下啃完了馅饼,才道:
“城东我昨日与今早已经去过,现下咱们去城西的三处地方。”
“我来敲门,我来说话,你不必开口,只在一旁看着就好,可知道?”
五郎素来乖巧,能听懂的吩咐都会努力照做,当下便重重点了头。
余幼嘉带着他走街串巷,很快到了一户二进院子前,余幼嘉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轻轻敲响了门,来回两三次,内里才传来一道声音应门:
“谁呀!”
余幼嘉没有吭声,而是继续敲门,那声音便由远及近,一边抱怨,一边打开了门栓。
一个浓妆艳抹,着红佩翠的丰腴妇人自门内现身,一双高高描起的眉眼上下斜扫余幼嘉与五郎一眼,尖声问道:
“谁家的小贱蹄子,敢来敲我的门?去去去——”
“瞧你们这穷酸样,敲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丰腴妇人十指丹蔻,不耐的挥舞,十足十的凶悍像。
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挡在自家阿姐身前,可余幼嘉却一点儿没后退,只躬身将自家仔细封好的果盒双手递上,道:
“夫人息怒,此处可是县衙校书郎陈老爷的家?”
“寒饐节将到,我们姐弟的爹娘让咱们来送一份小心意孝敬老爷夫人......”
所谓的‘校书郎’,就是县衙中负责校对文书的小吏。
只比其他平头百姓要好些,却也说不上是‘官’,更鲜少被称作‘老爷夫人’。
丰腴妇人听了这话,脸上的不耐顿时僵住,又见那被小娘子捧在手中的果盒着实精细漂亮,一时间就有些挪不开眼。
可她到底是没忘记自家男人的斤两,抽了抽脸皮,又厉声问道:
“......你爹娘是谁?”
现在送礼并不少见,可大抵都往高官门庭去,底下的小吏俸禄本就稀薄,为谋生计,大多得自行索贿威逼利诱,可这俩姐弟竟是自愿来送......
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相求......
那他们家哪里做得到!
丰腴妇人脸上的神情被余幼嘉瞧了个仔细,她道:
“出门时爹娘特地交代过,说只是为谢陈老爷先前的帮衬而送份谢礼,不必有意提起自家姓名。”
“咱们送到,就该走了。”
丰腴妇人闻言,更加一头雾水:
“先前的谢礼?”
“我家那老东西几十年也没个正形,还能做好事?”
现下不但有人上门相谢,竟然还不留姓名,不图来往?
余幼嘉不答,只是又乖巧的行了个礼,旋即才退后了几步:
“长辈的事情,咱们也不知道,不过爹娘出门前来回叮嘱过,说陈老爷与夫人都是好人,让咱们一定将礼带过来。”
“夫人若吃了觉得好,那爹娘肯定也开心。”
丰腴妇人被那一句‘好人’给刺动了眼皮,她抽了抽嘴角,见问不出什么,索性直接打开了果盒。
她疑心果盒里是否有什么秘密信件,银钱贿赂,或是县衙中有人要抓自己男人把柄,所以如此遮遮掩掩,还要小童相送。
但,果盒打开,她所能看到的,便只是一瞧就漂亮的四宫格,与内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种鲜亮的水果。
四宫格被收拾的十分干净齐整,格中分别是令人口齿生津的一小碗橘瓣,清香馥郁的糖块,竟还有两种似果而非果,晶莹剔透,在日头下隐约泛着荧光的‘果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妇人愣在当场,好几息之后,余光瞥见两姐弟要走,赶忙拦住:
“你,你们还当真是来送吃食的?”
“我家那老东西居然......算了,那什么,昨晚下了雪,地上湿滑的厉害,你们不如进来喝杯茶水再走吧。”
余幼嘉连连摇头,拉着五郎便回身要走:
“咱们出来久,怕爹娘记挂,咱们得先走了,夫人请进去罢,莫要受凉。”
妇人闻言还想留,可追了几步,才发现还捧着大开的果盒,晃荡间险些东西险些都要掉了。
她只得又手忙脚乱的关上,可再次抬步时,却见巷口已经没了姐弟两的身影,她呆立了数十息,同手同脚的又走回院子里发呆。
直到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被一个身着灰扑扑,缩着肩膀直喊冷的瘦小中年汉子打开,他正要进门喝杯热茶驱寒,抬眼一瞧,就瞧见平日最凶悍不过的婆娘正捧着盒子在檐下发呆。
他喊了几声,妇人回了神,他才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了一包包裹的严实的肉来,笑眯眯的递给了媳妇,道:
“檐下冷,冻着你怎么办?”
“咱进屋说话罢,我今日同官兵们出去清点那些沿街铺面,肉铺孝敬的,咱们晚上炖汤喝。”
往常这时候,妇人早早就接过了肉,还得嘀咕几句肉不够多,吃不上几顿,可今日,她却又只是发呆。
陈校书总算是发现了媳妇不太对劲,比媳妇还矮了半个头的他凑了过去,问道:
“媳妇儿,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何时买的?”
妇人沉默一息,直接将盒子递了过去,汉子一头雾水的开了盒子。
于是,他也瞧见了盒子里的漂亮干点,他到底是在县衙里待过十几年,沉默几息,便大致猜出了用途,问道:
“看着像是送礼?谁能送咱们这么芝麻大小的小吏东西?”
妇人缓缓摇头:
“不知道,是个小女郎带着弟弟来送的,说是爹娘吩咐,谢你从前做过的事。”
“我打开时内里就是这样的,没有银钱,没有书信,连纸条都没有,我说要留她们喝杯茶,他们却说家里人挂怀,就走了。”
汉子也沉默的紧,他慢慢合上果盒,仔仔细细回想这段时日做过的好事,善事。
可他越想,越头痛,越是想不起什么。
两人自檐下慢慢往屋里走,慢慢并肩坐在没什么热闹气的内室里,两人又各取了一块漂亮的糖塞进嘴里。
好半晌,妇人才操持着一口含糊的声音,突然开口埋怨道:
“......肯定是你造孽造多了,我才怀不上孩子。”
瘦小的汉子赔笑了几声:
“是是是,媳妇儿,是我耽误了你......”
“咱们不记挂孩子的事儿了,行不?”
两人不再言语,妇人摸了摸肚子,又埋怨道:
“我说胡话,你也傻了?你怎么不回嘴?分明是我前些年落水受寒后没能怀上,你怎不休掉我,去娶个能生的?”
瘦小汉子又塞了一口糖,甜腻的滋味在口腔内炸开,一时间甜的有些苦涩。
他也含糊道:
“不是你,我这么丑这么矮,能娶上你这样天仙儿似的媳妇儿,是我的上辈子修来的福报,若不是你装出凶样,只怕我早被亲眷们敲骨吸髓.....”
“如今是我造孽造多了,老天爷见我天天去搜刮那些百姓,见不得我这种恶人有好报,不给我孩子而已。”
瘦小汉子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肩上,可身旁的妇人闻言却哭了,她素来要强,连别过脸去小心擦拭,还不忘道:
“那你还有人送礼谢你呢!”
瘦小汉子便道:
“我真不记得......”
“不过,今日一见,做好人好事似乎不错.....”
小时做对事能有糖,大时做好事能有礼。
就好似......
一切都没变。
不是狠心剥削丧掉良心就能得到一切,而是做对事,做好事,人才能有奖赏,而坏人......也终归有惩罚。
妇人又尖声道:
“咱们没孩子,能有人记挂,可不是不错?”
“嫁给你这老东西十几年,都没见到有个好脸色的亲戚好友上门!”
汉子又被骂,讷讷不敢应答,妇人擦了眼泪,半晌,只道:
“不管你想不想的起来,你往后多做些好事......咱没孩子,能被人惦念总是好的。”
“说,说不准多行善事,咱们就能怀上孩子,我仔细想了,没准是咱们前段日子烧的香起了用处,今日有童男童女上门送礼......”
“说不准往后就能送到我肚子里,也生俩和这糖一样漂亮浑圆的小娃娃。”
汉子闻言就笑,连声答应:
“好,都听媳妇儿的。”
“我往后一定不随官兵们去扫铺清点了。”
妇人哼了一声,两人又继续吃糖果,一片闷声之中,只有拿动糖果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可冥冥之中,却又好似有什么重新活了过来。
两人好似又回到了刚刚成婚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没为怀不上孩子所累,马县令还没来,妇人没这么刁钻,汉子没有相反设法的贴补家用,流民也还没进城,世道......更没有这么差。
夫妻俩在某个田间午后慢慢的吃东西,一吃,就是一辈子。
一片静谧之中,妇人突又道:
“这个真新奇好吃,不知是何处买的,晚些我再买一盒攒着,再给我爹娘送去一盒,你叔伯那里也送一盒......”
“唉,也不知道这是谁家铺面的果点,贵不贵......”
汉子又笑:
“难得一个寒饐节,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只听媳妇儿安排就是。”
“况且这糖好吃,分外好吃.....我总觉得,心里吃了这糖,不知为何,那么那么高兴......”
妇人也想笑,可撑了撑嘴角,到底是又垂下了眼去:
“许是......难得有这样的开心事吧。”
“别吃了,我找找有没有刻招牌,不然吃完连铺面都找不到。”
汉子闻言连忙将四宫格里面的物什果干都拿了出来,妇人将礼盒翻了个底朝天,这才在盒子底部正中的位置找到了一个极小的四方刻,上书——
【嘉实山房】
妇人抬眼,疑惑问道:
“其他家都会写什么坊,什么记,什么斋与阁,还会写上铺面方位,这家怎么写的是房,还就只有四个字?”
“这怎么读?是读嘉实山,房?还是读嘉实,山房?”
“况且,咱们城内有这个铺面吗?怎么从来没听过......”
日常与笔杆子为伍的汉子思索几番,道:
“应该是,嘉实,山房。”
“《诗经》里写“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嘉实’就是美好之果的意思,而‘山房’二字应是山林野趣,寻归家之意而作。”
“挺有意思,没见过这个铺面,许是铺主心细,卖的也少,只给懂味的人品尝......晚些我得再去找找。”
嘉实,嘉实.....
除了家,又何处有‘房’呢?
汉子几欲开口,却只沉默,妇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可只听了大概的意思,也心生欢喜。
她没了面对外人时的戾气与凶悍,难得露出一个向往的笑容来:
“美好,美好,又有归家......”
“听着真不错,咱们这世道......缺的就是美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