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
死一样的寂静。
几乎落针可闻。
小学徒打扮的小娘子眼见自家阿爹不答,更是急的要命:
“阿爹,您听见没?”
“您不是之前还说过希望我召个品性好些的上门女婿吗?”
“天杀的,我一眼看到这个小郎君......哦,不是矮一些的那个,是年长一些的这个,我一眼瞧见他,就知道这天底下绝不会有人比他品性还好!”
“求您,求您把我嫁给他吧!我,我用我攒的私房钱给他付这回买门的银钱!”
小娘子苦声哀求,随后便马不停蹄的跑进了里屋之中,乒铃乓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五郎早在刚刚听到这个‘小学徒’也喜欢自家阿姐的时候,脑子就已经不会转了,如今脸上更是一片空白。
老木匠则是终于回头,用一双亮到惊人的鹰眼打量了余幼嘉几眼。
余幼嘉本不欲隐瞒,只拱手道:
“阿叔,我不欲耽误你家小娘子的婚事,所以便有话直说了——
我也是女子,只是因外面流民颇多,不好走动,所以才作此打扮。”
“咱们家中虽不算宽裕,但也不会拿小娘子的体己钱贴补,刚刚的事想必是有些误会,等小娘子出来,我来同她解释。”
那沉默寡言,一脸刚毅的老木匠闻言,便再次收回了视线,闷头继续拿着木锤在那一扇做了一半的门上敲敲打打。
五郎站在余幼嘉身边,都被老木匠刚刚望来时冷到极致,也压迫到极致的眼神吓到浑身发寒。
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之前看着只是稍稍壮实些的老木匠会有这样的眼神,只得躲到余幼嘉身后,连连擦汗,小声嘀咕道:
“阿姐,还得是你...!”
“说清楚好,说清楚确实好,这样不会有误会。”
五郎这操心的性子,可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事态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几人约摸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待里屋里乒铃乓啷的声音稍小,立马转出一位与之前大不相同的娇俏少女来。
少女换了衬肤色的鹅黄缎子上衣,内搭一条桃红罗裙,腰间束着浅绿丝绦,乌发梳成双螺髻,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花和一支点翠蜻蜓簪。
原先只是清秀的五官因着换了娇嫩的衣裙,越发衬的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甚至唇瓣还抽空点了淡淡的胭脂,通身透着灵动。
余幼嘉不过多扫了一眼,那少女便满面娇羞的捧着钱匣子走了出来,用与先前一惊一乍浑然不同的柔声,同老木匠说道:
“阿爹,我的私房钱都在这里......”
老木匠:“......”
老木匠:“她是女子。”
少女脸色一变,显然是要发怒,但似是终究顾虑到余幼嘉还站在跟前,便只瞪着老木匠,娇喝道:
“老爹,你少说那些晦气话!”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胡乱嫁出去,但也不至于说这样的胡话!”
“他,他那么俊俏......”
“他若是女子,这天底下只怕没有能看的过眼的郎君了!”
可怜老木匠这么一个魁梧的汉子,被闺女的言语逼到了角落,半点不敢反抗,只能瓮声又重复道:
“她是女子。”
少女终于是没忍住,不顾礼仪的连呸了三声:
“呸呸呸!我不信!”
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退让。
眼见局势有‘恶化’趋势,余幼嘉直接上前一步,牵起小娘子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漂亮小娘子还在同阿爹置气,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牵起手,先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雷声。
有雷声正顺着她的指腹,手掌,传入她的脑海。
不,不是雷声,而是......
心跳。
有力,蓬勃,恍若携带惊雷之意的心跳。
鼓动间,每一下,都好似有平灭万法之势。
这种感觉,她从前,只在阿爹舞枪时见过,而那时,她们还没有落魄到崇安......
“我愿意。”
少女脸色通红,一时间不敢看余幼嘉:
“小郎君不必如此心急,我能劝好阿爹的......”
“等我爹同意咱们成婚,再做如此,如此孟浪之举,不,不迟......”
五郎:“......”
老木匠:“......”
余幼嘉:“......”
其他两位的神情如何,余幼嘉没去看,但她自己宛若万年玄冰的脸反正是有些绷不住:
“小娘子,你不如再仔细感受一下?”
“我真的是女子,今日之事,也确实是一场误会......”
余幼嘉用自己的手,扣住少女的手背,用力将之靠近心房。
而少女,也终于意识到手中莫名的柔软触感不太对,露出愕然的神情。
余幼嘉心里松了一口气,但看着小娘子宛若天崩地碎的神情,到底是告罪道:
“......让小娘子伤心,是我的过错。”
她的声音十分轻,却又十分稳。
神色眉眼间,有薄情寡性的冷清,可却亦有不知真假,却令人目眩神迷的一丝垂惜。
少女尚且未来得及抽离的手,仍能感受到那道惊雷,可雷声与如此惹人伤心的言语混合,便成了滔天洪流。
少女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咬着唇,一把推开了不知所以的余幼嘉,嗷的哭出了声,往里屋去了。
余幼嘉被推的往后退了半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惊一乍的莽撞少女,力气...好大!
她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在锻炼身体,因着天生有些神力,又身形灵敏,善攻技巧,本以为自己不算多有身手,但起码不会轻易丢掉性命。
可如今,一个少女,竟然能将她推的一个趔趄......
余幼嘉皱眉沉思,老木匠却在里屋杀猪般的哭声中回过了神,铁青着脸迈步走向余家姐弟二人:
“你们二人快走。”
五郎早被此情此景震的神志不清,此时被赶,第一反应仍然是心心念着自己出门的要事,下意识道:
“那咱们的门......”
这回,老木匠再没了客气,吼道:
“门什么门!”
“我闺女都哭了!”
余幼嘉倒是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当面放下钱袋子,二话不说扯着五郎就走。
姐弟两刚刚出门,后头的门便‘砰’的一声关上,显然是不待见到了极点。
五郎心力交瘁,两眼空空,好半晌,才喃喃道:
“我,我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是真的很难明白。
余幼嘉也很不明白。
不过终归是小事一件,她到底也没放在心上,拎着五郎便迈步往家走去。
二人走后约摸数十息,后头那扇被重重合上的门方才打开了一条门缝。
老木匠那双鹰眼从门中显露,确定两人走远,这才重新回了里屋。
里屋里,少女抱着软枕啜泣,原本分明已经差不多停了哭声,眼见老爹进来,抽泣声反倒更大了些:
“阿爹,她,她生的真的好,我一见她眉眼,就欢喜的不行......”
“她怎么会是女子呢?”
“她若是男子就好了......”
老木匠叹了口气:
“是男子也不行,你别忘了,那个小一些的小郎上一次来时,就说了他姓‘余’。”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余姓,且又有他们姐弟二人一样,虽身着平常,却难以磨灭周身气度?”
“不必想也知道,只怕是被当庭丈杀的余老宰辅的家眷......”
“不好,不行,咱们本也是怕被狗皇帝治罪逃出来的,不能再和罪臣扯上关系.....”
老木匠越说越小声,好久,方才续道:
“起码明面上不行。”
“你也不必伤心,那个女扮男装的余家女眷不行,不还有另一个小郎君吗?”
“我先前就想说,那个通身温润,知错就改的小郎其实也不错,一看就性情极好,定能宽容你这性子,刚巧余家落魄,若有他能给你作婿......”
少女大怒,下意识将怀中的软枕扔了出去:
“连颇!”
“你还是不是我爹!”
“那小兔崽子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甚至比我矮半个头,半个头!”
“我连相如,就算是死,从这里跳下去.......我也绝不可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