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怒意来的又凶又急。
老木匠嘴笨,纵使被砸,也一点不敢回嘴,只得丢下一句:
“那再找新的嘛,莫要生气......”
“唉,你缓缓,阿爹去将手头东西做完送给主顾。”
说罢,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落荒而逃。
少女羞恼的声音终是被掩藏。
老木匠一边叹气,一边继续将手中最后一点儿活计做完。
小半日后,又租来几辆驴车,精心将主顾定的东西安置好,送到约好的主顾家。
叩门而响。
几乎是瞬间,门便被从内打开来。
率先探出头的是一个笑意盈盈的年轻男子,而年轻男子旁,还站着个一瞧就苍白体虚的男子。
这俩都不是来订货的人,老木匠只得又解释道:
“此处可是周家?”
“半个月前有个唇角有痦子的男人在我这儿定了几扇屏风,交代送到此处。”
天生笑脸的男子本还在同另一个人纠缠,闻言立马拍了下脑袋:
“是,是有这回事。”
“半月前正忙,实在走不开,可主子又吩咐我去采买,我便交给了铺面上的伙计......”
“老爷子,您将屏风留下罢......让这个伙计卸下扛进去就好,我去给您拿银钱。”
话落回身。
而另一个男子,则是站在原地,呆呆愣神,好半晌没有举动。
老木匠活了大半辈子,无论做什么,都利索的紧。
他见对方一派体虚的模样,始终没有动作,而他心中又惦记着闺女今日在家哭的厉害,想早些拿银钱去采买些能哄小闺女的东西。
于是,二话不说,老木匠便单手扣车,猛扎马步,气沉丹田的发力,将一扇扇足有百斤的屏风给卸了下来。
六扇屏风,虽然每扇对他而言都不沉,可却也足以让老木匠忙活一阵。
老木匠扛完,本以为那偷懒的伙计会回神帮忙,定睛一瞧,对方竟是还没回神!
这回,老木匠就有些纳闷了。
但依他的脾性,又断断不是会质问人的人,眼瞧这伙计在发呆,那拿银钱的伙计却也迟迟没回来,他便也只能瓮声开口道:
“这屏风分量不轻,你若是愿意现在搬,我给你搭把手送进去。”
这话惊动了那呆愣的虚弱伙计,他好似大梦初醒,才看到老木匠一般,匆忙而又含糊的应了一声,旋即便来帮忙。
老木匠被他的举动弄的一愣,本想说搭把手的意思是引个路就好,他有力气可以送进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出气多进气少的伙计,竟也是轻飘飘的扛起了一扇屏风,往内里走去了。
这回,老木匠原本呆板麻木的眼神变了。
一双如炬的鹰眼上下扫射伙计的背影几息,到底是也扛起一扇屏风,跟在伙计的身后,走进了周家。
原因无他,太过古怪。
这几扇屏风是由黄花梨木特制,这种木料是出了名的沉,同样的木头,梨木要比樟木沉上三成。
换而言之,此处的一扇屏风,少说也得几条大汉扛,他能扛,是因为多年习武,血脉中更有天生神力,而这伙计,分明瞧着虚弱无比,他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扛起......?
这周家,缘何又会有这样的伙计?
老木匠沉思,但始终未能想出一个结果。
他带着闺女流亡的时间虽长,但到崇安的时间却不长,只有短短三年。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他同闺女来时,周家就已经口碑甚佳,开的药铺更是城中有名。
而更多的,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了。
不,倒也不是,他想想,似乎还有一件事......
那药铺少东家的名字,似乎也是听过的,叫什么,周,周......
老木匠思索片刻,终于想起名字——
周利贞。
一个素有善名,无论谁见之都赞其性情宽厚,温和知礼的人。
这个名声宛若一道清风,令老木匠心中不免松懈了少许。
这是个有美名的大善人,有能人异士投奔可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行伍出身不比其他。
他比谁都更知道,有个好名声,有时候可比军饷还管用。
老木匠刚刚心中起了这道念头,可进了二道门,便被不设门窗,铺天盖地的青纱帐所震。
许是因着等待屏风,青纱帐遮蔽之处已被人掀起一角,原先那天生笑脸的伙计单膝跪在地上,似在说些什么。
他的面前,则是一个面容隽秀的清癯青年。
青年年岁不长,骨相却十分令人忘俗。
他斜跪在地上,正垂眸从个一瞧便十分古朴沉重的箱子中拿着什么东西,神色眉眼都是一等一的温柔,直教第一眼瞧见他的人都会称赞他的脾性,与好相貌。
但,老木匠却从中嗅到一丝古怪。
这古怪之感来的突然,可他敏锐的直觉与素来锐利的鹰眼,却仍是抓住了那一丝看得见摸不着的‘古怪’,并对此恍然大悟——
熟悉。
那是熟悉感。
虽然那张脸长开了一些,可,分明与从前那张名震一时的面容逐渐重合!
旋即,他本以为起伏半生,已再无半点儿波澜的心中,霎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谢上卿......
谢上卿居然没死!
十二岁时被拜为上卿,位极人臣,十四岁便被天子治罪,砍成肉糜的谢上卿......
居然没死!
疯了。
这世道真的是疯了。
那龙椅之上的狗皇帝,也当真是可笑极了。
不仅三番五次的治罪肱股之臣,偏生手底下还如筛子一般,到处都是纰漏。
不仅是他带着闺女诈死脱逃,连谢上卿居然也是诈死,十年前就脱逃了...!!!
老木匠一时间被这个消息震的心神俱颤,偏生前面走着的的虚弱青年此时轻咳了一声:
“主子,屏风到了......”
这声惊动了青纱帐内的清癯青年,正在箱中摸索的青年抬眼望来,老木匠立马低下了头,避开了视线。
清癯青年今日当真也是好脾气,好秉性,他温声笑道:
“送到帐中来罢。”
“东西南北四角各设一扇,另两扇放在软榻左右。”
十四应了一声,扛着屏风走至阶前,将屏风依言摆放。
老木匠进退两难,为不引起注意,便只得跟着照做。
可他心中,仍是震颤不已,手下动作就难免慢了一些,下意识关注帐中人的举动。
果然,下一瞬,天生笑脸的青年便没头没尾的‘劝’道:
“主子,冬日寒冷,这几扇屏风只怕屏不了多少风。”
“您若是冷,不如回屋歇息吧?”
清癯青年总算是从箱子里找到了东西,抬起手,原是一块不足半个巴掌大的金丝红绸,他将脱落的红绸重新盖在一方小叶紫檀雕就的木偶之上。
老木匠也是此时,方才看清楚,青年面前的案几上,原来密密麻麻摆满了巴掌大小,形状各异的木块.....
这些木料虽然不眼熟,可给人的感觉却仍是十分熟悉,令老木匠不免想起当年率兵护送对方出使时,在军帐中瞧见的那一大堆废木料。
谢上卿,竟还是那么喜欢雕傀儡......
老木匠心中嘀咕了一声,又屏息凝神的细听,果然听到谢上卿又开了口:
“你懂什么?”
“屏风怎么能是只用来屏风的呢?”
“等表妹下次来,我隔着屏风给她跳舞,将掩未掩......她一定喜欢。”
“说不准表妹一时开心,就将我娶回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