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肤青年听着声声‘寄奴’,终是没忍住,又将拇指按上刀鞘。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仍在不紧不慢把玩着珍珠,见鞘间微芒,手指的主人笑着将手中那枚珍珠抛给了黑肤青年:
“平阳王要你杀我,不过我可没有万金给你......”
“我只捡到了这颗珍珠,听说珍珠美肤,你拿着回去磨成粉一半口服,一半敷肤试试。”
正在生气的益佰:“?”
慌忙塞回佩刀,接住珍珠的益佰低头看了看自己黑如焦炭的肤色,再抬头时指着自己的鼻尖,神情茫然而又憨厚,完全不见刚刚一丝杀机:
“我吗?主子,我还能变白?”
他这肤色可是天生的。
这无论怎么想,都很难变白吧?
清癯青年只随意而又自然的应道:
“试试又不费事,你若是能变白,那我也多敷敷......”
两人的对话不像是身处王府内廷,只像是某日午后的闲聊碎谈。
随意,闲散,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平淡舒适之感。
益佰牢牢护着那枚珍珠,左看右看,宛若至宝。
而原先平阳王许诺的世子之位,与万金赏赐,却好像压根没有入他的脑子一般。
原本癫狂的老者神色一下僵住,不知道那颗随处可见的珍珠到底有什么特别。
而这时,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影子从黑暗中窜出,顶着天生的笑脸,齐齐问道:
“主子,珍珠粉是什么味道,我们能尝尝吗?”
嘴馋的小子们又双叒叕来抢食了!
益佰立马攥紧手里那颗珍珠,平日里老大一座身躯,此时莫名显得有些委屈:
“这是主子赏给我的......”
两兄弟撇撇嘴,一人半句道:
“益佰,你不要.....”
“如此小气嘛!”
他们两个才能吃多少?
不过就是一口,一大口,一大大大大口......
益佰的神色越发挣扎,小九从边角里钻出来主持公平:
“别吵别吵,帘幔上不是都是珍珠吗?每个人都分一些,不许拌嘴。”
这回总算是‘天下太平’。
众人纷纷住口,小九也当真冲上前,从瑟瑟发抖的平阳王身前扯走华美的帘幔,坐在地上,开始挨个分派珍珠:
“主子一颗,八叔一颗......”
“主子一颗,我来一颗......”
“主子一颗,十四一颗......”
......
珍珠很快堆积成好几座‘小山’,与一座‘大山’。
数双眼睛盯着那一颗颗被扯落的珍珠,神色中没有欲望,没有贪婪。
甚至,没有人觉得他们一颗,主子好几颗的分法有什么不对......
每个人的脸上,只有一种神似孩子在等待食物的懵懂感。
小九做这种事情,似乎永远都很顺手,永远也都像是从前一勺勺给他们打饭的慈爱兄长。
平阳王看着墙上晃动的鬼影,听着分珠的细碎响声,越发觉得自己脑子越发疼痛,许是更加病入膏肓——
不然,那群在月下分珠的鬼祟,为何会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之感呢?
不然......
为何会听到他的孩子,他唯一剩下的亲生孩子,在唤寄奴【主子】呢?
那是,那是寄奴!
那只是寄奴。
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之子!
他平阳王一世英名,半年连夺三郡,平阳军攻城略地无数,他的儿子,怎么会称呼一个娼妓之子为‘主子’呢?
疯了!
疯了!
原来不是他疯了!而是这个天下疯了!
平阳王勉强爬起身,踉跄着往内室摆放兵器的兰锜而去,可尚且未拿到兰锜上的兵器,便被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珍珠击中肩膀,沉沉摔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永远顶着一张苍白脸的十四收回目光,道:
“我不要珍珠,我的那份,主子一半,九哥一半。”
原本‘公平公正’的分珠氛围顿时被这句话打乱。
小九暗道一声不好,旋即便听益佰着急忙慌道:
“那我也孝敬主子一半......”
捌捌玖玖更不可能落后:
“那我们俩只吃三成,剩下的都给主子。”
八叔看着一圈亲手带出的孩子,十分无奈:
“我这么老,不用美肤,也不吃珍珠粉,都给你们.....”
......
这一下可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小九茫然的看着手上那些本已经数到齐整的珍珠被来来往往推拒分散,彻底忘了到底分到哪里。
他慌忙想去找主子开口说句话,却发现主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倒地哀嚎的平阳王身旁。
那道清癯的身影自有一段独绝的风姿,款款而行,越发衬的地上哀嚎不断,疯癫狂吼的平阳王懦弱不堪。
清癯青年垂眸看向地上的平阳王,小九心中第一反应是——
不能让主子亲自动手。
不然,不仅是他们的失职,等会儿主子沾染污浊,他来洗衣服也怪累的。
于是,小九将手上的珍珠随手塞给身旁的人,正要上前,便发现主子原也只是伸出脚去,踩住平阳王头颅旁的一枚碎珠。
那只着色清雅的履鞋再抬起时,那颗碎珠已经化为一团齑粉。
这个动作很小,碾碎碎珠时,甚至清癯青年的眉眼中仍有笑意,可却像是吓破了平阳王最后一丝可怜的胆子——
愤恨,疯癫,痛苦,哭求。
老者始终不明白,为何如今的平阳界土如此大,此时却没有人来。
他也始终不明白,为何多年前出现在那对母子身上的一切,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不懂,不明白,他自认一世枭雄,为何如今又只能歇斯底里地倒在地上哭求挣扎。
老者脸上的涕泪横流,几乎糊成一团,不过他仍唤道:
“寄奴,寄奴......你阿娘当年也曾让本王好好照顾你呢。”
“今,今日之事,本王既往不咎,你们,你们现在就走,本王一定给你们多多赏赐......”
直到今日今时,他总也还以为,那个从前常常跪倒在角落里的孩子是念及旧情的人。
没有人回答他。
清癯青年跨过他,径直坐上那张贵不可言的紫檀卧榻。
哀嚎声仍然不休。
可此夜,已值乌云蔽月。
如霜月华尽数褪去,几盏残灯无法搅动浑浊不堪的黑暗。
而紫檀卧榻后,那道被微弱烛火映照在墙上的影子,既像是振翅的乌鹤,又极像正在颠覆天地的巨蟒。
巨蟒以恨意为食,待吃饱后,才懒洋洋伸展些许腹部。
清癯青年的声音于尊位之上嘶嘶作响:
“不必杀他,就将他留在此处,平阳的一切事宜先由益佰代为掌控。”
“还有,传我手信,让连老将军寻个机会.....投降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