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焽会阻拦这场‘闹剧’,余幼嘉其实并没有太多意外。
她只是更在意朱焽对寄奴开口时,那一处细微到几不可查的字眼——
【孤】。
闲散如朱焽,有朝一日,竟也用上【孤】为自称。
余幼嘉.....不太喜欢这个字眼。
这个字眼给余幼嘉的感受,一如这座皇城,冰冷,肃杀,带着些后知后觉却能置人于死地的萧瑟。
单纯如五郎,有连小娘子之后,也稳重不少。
朱焽上月大婚,有些变化,或许....或许也正常吧?
余幼嘉有些失神,半晌才俯首,对朱焽躬身长拜道:
“是。”
朱焽或许是在提醒寄奴,不过,也恰巧警醒了余幼嘉。
崇安的旧年岁早已远去,那个同她在田间地头分饼而食的温和青年如今也已是太子......
除了寄奴,万事万物,似乎都在变化。
雪意渐盛,纷扬渐骤。
点点白霜覆上温和青年的眉眼,他站在雪中,既如从前,又远不如从前。
朱焽轻声道:
“你们姐弟二人坐我的仪仗,我骑马而行。”
五郎被点到,下意识抬起头。
他从前和朱焽很熟悉,远比被余幼嘉藏着掖着的寄奴熟悉,可如今,他也有些不敢认朱焽,只敢诺诺应声:
“是,谨遵殿下之命。”
眉眼染霜的青年微微颔首,旋即才对一直没出声的寄奴道:
“谢家之事,有劳纪太傅远行。”
回应他的,是深深一眼。
这座皇城,留不住任何东西。
唯有恨意,才能凝出血肉。
朱焽并非看不到恨意,不过,今日他决意为余幼嘉解困。
当街追逐,索要誓言,并非君子的作风。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两人间的氛围不对,余幼嘉轻轻推了五郎一把,示意五郎先上仪仗,旋即才扭头压低声音道:
“......等你忙完,我一定去找你。”
回应她的,也是深深一眼。
而后,天地间便多了一道含恨而去的清癯背影。
寄奴肯定生气,余幼嘉心知肚明。
不过,事已至此,残局总得有人收拾。
直到车帘落下,外界风声与冰裂声瞬间消失,余幼嘉仍只在想一件小事——
穿上那身玄色蟒纹的朱焽,到底是这座皇城的太子,还是‘此是千秋第一秋’的太子。
这个答案,或许对别人来说不重要。
可对余幼嘉来说,却如鲠在喉。
五郎埋头猛写,好半晌才掀开车帘一角,余幼嘉顺势看去,瞧见马车平稳,沿着清扫一净的御道前行。
帘外,巍峨的宫城渐次展开,朱红宫墙与金色琉璃瓦在冬日纷扬的落雪中几不可见。
仪仗所至,沿途侍卫无声跪伏,宫门次第洞开,一如入城时那条小舟荡开的波纹。
最终,马车停在一座恢弘殿宇前,匾额上“东宫”二字赫然在目。
尊贵。
当真尊贵。
余幼嘉心中咋舌,五郎也是连连抽气,一边下车,一边小声嘀咕道:
“阿姐.....你当初让殿下下地,殿下应该不会怪罪咱们吧?”
最后一句话,问的犹豫。
因为他也记得,从前的朱焽,宽厚知礼,下地下的十分起劲,像是真的开心。
这话问到了心坎里,余幼嘉照例想摸摸五郎的头,伸出手想到五郎年底就是要成婚的大人,又将手缩回:
“是也没办法,若实在不行,你先挨老大几鞭子,我去找老二救你。”
老大是朱焽,老二说的自然就是小朱载。
虽说心里觉得朱焽不是那样的人,可那个‘孤’字,还有那身玄色蟒袍的威压,到底是让余幼嘉心中略略有些摇摆。
小朱载就完全不同,血海尸山中曾与她生死与共,随便肘几肘子,人家只会去找寄奴告状,寄奴还是她的人。
余幼嘉脑中思索,外头瑟瑟寒风掠身,她一时没注意,在脚踏上不慎滑了半步,一脚踩入没过脚踝的冰雪之中。
北地的雪,分外厚,也分外寒。
余幼嘉曾在崇安见过的漫天大雪,在邺城,也不过是无数场雪中的一场。
不值一提,而又寻常。
余幼嘉迎着扑面而来的大雪,艰难行进几步,才发现有随侍的东宫舍人穿越风雪而来,将铺在雪山的脚踏替她重新将脚踏捡起,放在她前行的路上。
“多谢......”
余幼嘉张口道出半句,待视线一定,才发现那为她拾脚踏的人不是什么东宫里的舍人,而正是太子。
风雪渐大,朱焽在那身玄色蟒袍外加了一件裘衣,故而那金丝纹路的爪纹已不可见。
他的眉目寻常,弯腰拾捡的动作温吞又认真。
余幼嘉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些许熟悉的感觉,心也稍稍宽松些许:
“这事,本不该你做。”
朱焽一愣,笑道:
“只是件小事......我喜欢做这些。”
果然,确实是熟悉。
余幼嘉去瞧他的手:
“先前手上的冻疮可有好些?”
心中一松,她的问候也寻常起来。
朱焽也比先前自如些,又笑道:
“反反复复,好不了,却也死不掉......只是令人痛苦。”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余幼嘉能察觉,但是接不下,只能挠挠头,另起新言:
“我来时,听说上月陛下借你婚宴设伏,威震诸侯,那你的婚事怎么办?陛下能和谢氏联姻,想必最后是成了?”
可那谢氏女本是假的,后来是如何伪装的......?
余幼嘉不明白,朱焽却只道:
“未至拜堂,谢氏女便被掳走,不知所踪。”
“谢氏谢觇禀明父皇,父皇便对我说,先当此女活着,谢氏见利而动,会很快将女儿送来补缺......太傅出邺,正是为此事。”
不知所踪......
那就是全身而退。
有些事不上称有八两,一上称就原形毕露,男子身到底还是难藏,这已算是优解。
余幼嘉心中颔首,面上却宽慰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父皇也答应你给你找.......”
天寒地冻,余幼嘉嘴比脑快,说了半句才猛地想起来一件事,抬头问朱焽道:
“你如今,怎么也不叫阿爹了?”
从前,朱焽可还对小朱载嘱咐过,说叫阿爹更亲近。
如今,不过一年,小朱载没变,怎么是朱焽也开始用上尊语讳称了呢?
朱焽眼睫微颤,稍稍沉默几息:
“我们进去罢,此处太冷,我其实有好多话——”
后面在说什么,余幼嘉其实没能听清。
因为,官道尽头,一队肃列森然的玄甲军已破空而来,蹄声震开漫天飞雪。
为首之人,赫然正是一名颇为眼熟的黑甲武士。
? ?其实此时,理想主义者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太过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