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的目光扫过这支由血泪、仇恨和简陋武器武装到牙齿的残兵,一股混杂着敬意与巨大压力的沉重感堵在胸口,冰冷而坚硬,他转向卢蒙巴,声音压得极低:“理查德和巴卡里…有消息吗?”
卢蒙巴沉重的头颅缓缓摇了摇,独眼里的火焰似乎黯淡了一瞬,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路…用命在赶,没遇到…矿场堡垒…太远了。”那未尽之言,皮埃尔麾下散漫殖民军的可能性、理查德赌上声誉与性命呼唤的空中支援的渺茫,如同无形的、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默之谷中,那座钢铁堡垒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里,投下愈发狰狞而不可撼动的巨大阴影。
战士们蜷缩在湿冷的岩隙里,抓紧每一秒休整,硬如石块的木薯干被用力啃咬着,就着岩壁苔藓间渗出的、带着土腥味的冰冷水滴艰难下咽,空气沉闷得如同浸透水的裹尸布,只有枪栓拉动、刺刀擦拭的细微金属摩擦声,以及谷底深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巨兽低喘的柴油引擎轰鸣,提醒着迫在眉睫的毁灭。
程墨白目光沉沉扫过这群沉默着准备赴死的战士,对林雪使了个眼色,两人无声退向岩缝更深、更被黑暗吞噬的角落,冰冷的石壁渗出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渗出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林雪,”程墨白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封的深渊里凿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重量,“计划…可能彻底失败了。”他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看到外面那些用粗粝手指紧握简陋武器、眼神如燧石般死如燧石般死寂的游击队员,“卢蒙巴带来了人,带着仇恨和那几件老古董…但这点力量,去冲击下面那座钢铁堡垒和坦克…”他顿了顿,声音干涩,“无异于用血肉之躯去撞击山崖。理查德他们…石沉大海,皮埃尔…太远了。”所有的希望,都在沉默之谷的阴影里被挤压得变了形。
他看向妻子,即使在浓稠的黑暗中,他也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双眼睛的形状,那里沉淀着洞悉生死的智慧、穿越炼狱的坚韧和无畏的光芒,这光芒此刻却让他心头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你看清了,下面不是实验室,是战争机器的心脏,是武装到牙齿、蓄势待发的兵营,靠突袭摧毁核心…机会渺茫到近乎于无。一旦战斗打响…”那恐怖的画面无需言说,爆炸、钢铁撕裂血肉、绝望的哀嚎…都将在瞬间吞噬一切。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咽下涌上来的腥甜,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才能继续:“你…必须离开,现在,趁着夜色,原路返回,回到部落,找到娜芙蒂,如果…如果七十二小时后,天空没有升起绿色的光…”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声音的碎裂,“带上她,和恩甘加他们一起…去海岸线,去太阳升起的地方,小枫…”这个名字从唇齿间溢出时,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小枫还在北京,她…不能没有妈妈。”
黑暗中,林雪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丈夫话语里那个清晰的画面,年幼的女儿程小枫,在遥远陌生的城市,捧着父母冰冷遗照的画面,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心脏,但她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同穿透浓雾的探照灯光束,精准地锁定丈夫在黑暗中模糊却刚硬的轮廓,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百炼精钢锻造的针,冷静、清晰、一字一句,穿透压抑的沉寂,钉入现实:
“程墨白,你听清楚。”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手术台前陈述不容辩驳的病理报告,“第一,下面那座钢铁堡垒的最深处,那些正在培育或已投入使用的活性基质,它们的分子键最脆弱的节点在哪里?哪种强弱的节点在哪里?哪种强氧化剂能最彻底地破坏其核心结构?温度阈值是多少?这些致命弱点,只有我的实验室数据和经验能最快锁定,我的专业,是那‘微乎其微’的成功率里,唯一能增加砝码的关键,我若离开,你们就是扑向钢铁洪流的蛾子,毫无胜算,只是无谓的牺牲!”
她微微停顿,逻辑链条严密得无懈可击:“第二,娜芙蒂体内,那管δ稳定剂已经注射,她的生命之火能否延续七十二小时,是上帝或魔鬼掷下的骰子,非人力所能及,恩甘加巫医知晓撤退路线,部落的女人会背着她走,身为医生,我能做的,在她臂弯上那一针推注完毕时,就已经结束了。”
她向前挪动了半步,黑暗中,温热的呼吸带着决绝的气息拂过程墨白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压得更低,却蕴含着火山爆发前大地般的震颤力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是林雪,你的妻子,从北平的学运街头到台北的研究所,从遮天蔽日的雨林到这座地狱谷口的岩石缝里,哪一次绝境,我们是分开?”她的反问如同重锤,“女儿需要妈妈?是的,但她更需要知道,她的父母从未在恐惧面前背弃彼此,背弃生而为人的责任,我们留给她的是什么?绝不能仅仅是苟活于世,更应是挺直的脊梁,是抗争到底的勇气,是人性在深渊边缘依旧闪耀的尊严!生,我们一起走出雨林,亲我们一起走出雨林,亲口告诉她这片土地上的黑暗与火光,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凛冽:
“我们的血,也要流进同一片焦流进同一片焦土,让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牢牢记住,反抗者的名字是如何刻进它的骨髓里!”
岩缝最深的角落,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只有两人压抑到极限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远处战士们武器检查的细微金属轻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