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深秋清晨,老大的手指抚过褪色的族谱扉页,指尖触到父亲当年用朱砂写下的\"周氏祖训\"时微微发颤。搬家时特意留下的老座钟在墙角发出滴答声响,与窗外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声形成奇异的共鸣。自从在县城安家,这样凝视族谱的时刻越来越多,仿佛那些褪色的墨迹里藏着青峦山的风声与鸟鸣。
每年清明,全家都会天不亮就启程。老旧的面包车碾过蜿蜒的山路,轮胎与碎石碰撞的声响逐渐取代了柏油路上的平稳。老二总会提前备好山民们爱吃的糕点,老大媳妇则仔细整理祭祖用的纸钱香烛,连最小的儿子都记得要把自己在学校得的奖状叠好,说要烧给九泉下的太爷爷看。
当熟悉的山影终于撞入眼帘,整个车厢都会陷入沉默。老槐树依旧守在村口,只是枝干上缠绕的红布条更多了,密密麻麻如同给树干穿上了件花衣。李家的老房子已经坍塌,断壁残垣间长出的野蒿足有半人高。老二望着曾经的家,喉咙突然发紧——土坯墙上自己年少时刻下的身高线还在,只是被爬山虎的枯藤覆盖得若隐若现。
祖坟在西坡向阳处,老大用随身带的竹扫帚仔细扫去碑前的落叶,每片枯叶的纹理都像极了记忆里父亲掌心的纹路。老二点燃香烛,青烟袅袅升起时,山风突然卷起几片纸钱,在空中翻飞出诡异的弧度。小儿子突然拽住母亲的衣角,声音发抖:\"妈,那棵树...是不是和那天晚上的一样?\"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后山边缘确实立着棵歪脖子松树,在风中摇晃的姿态,竟与记忆里某个恐怖画面重叠。
老大媳妇摆上特意做的腊肉和米酒,眼眶早已湿润。她记得刚嫁进周家时,婆婆也是这样带着她来祭祖,手把手教她辨认坟头的艾草。如今坟前的石碑上,新刻的\"周氏先祖之墓\"与旧碑上模糊的字迹相映成趣,仿佛在诉说着家族血脉的延续。大儿子将叠好的奖状轻轻放在火盆里,火苗舔舐纸张的瞬间,他突然想起在山村里追野兔的午后,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永远留在了身后。
回程的路上,夕阳把山峦染成琥珀色。老二望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村庄,想起搬家那天卡车上摇晃的陶罐——那里面装着老宅的泥土,此刻正埋在新家的院子里。纺织厂的夜班灯已经亮起,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星,但在他心里,青峦山的星空永远是最璀璨的。
每当夏夜乘凉,孩子们总会缠着长辈讲山里的故事。老大媳妇会特意避开叫魂的情节,只说春天挖笋、秋天摘栗的趣事。但孩子们总能从大人突然凝固的表情里,从老二讲到一半突然颤抖的声音里,猜到那些未说出口的恐惧。小儿子有次在作文里写道:\"爸爸说山是我们的根,可我害怕那个有妖怪的根。\"这句话让全家人沉默了许久。
岁月在纺织机的轰鸣声中悄然流逝,新家的院子里,从山里带来的野菊年年盛开。每当闻到那熟悉的清香,老二就会想起母亲在灶前熬药的场景,柴火噼啪声里,药香混着野菊香弥漫整个屋子。那些关于叫魂的惊魂记忆,如同老宅墙上的裂缝,虽然被时光的藤蔓掩盖,却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某个深夜,老二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窗外的月光如水,恍惚间竟与当年那个恐怖夜晚的月色重叠。他起身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时,突然明白有些恐惧会伴随一生,但也正是这些经历,让他们对生命、对自然有了更深的敬畏。或许这就是故土给予他们的礼物——在恐惧与眷恋交织的情感中,学会与未知共处,带着记忆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