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枚烧红的铁饼悬在天际,柏油马路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行道树的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蝉群栖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的鸣叫刺破空气,却被空调外机的轰鸣碾碎成支离破碎的音符。周念安趴在凉席上玩玻璃弹珠,汗珠顺着脖颈滑进后背,黏腻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扭动身子。
哐当——\"客厅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念安攥着弹珠的手骤然收紧,尖锐的痛感从掌心传来。妈妈的抽泣声混着哽咽的呢喃穿透门缝:\"怎么会这样......才三十六岁啊......\"他赤着脚踩过冰凉的瓷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妈妈瘫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还亮着,蓝光映得她苍白的脸像浸在冷水里的蜡像。茶几上,摔碎的玻璃杯旁,半杯凉茶正缓缓洇湿报纸头条,铅字\"明海市突发交通肇事逃逸案\"渐渐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三小时后,出租车碾过省道边的碎石,颠簸着驶入青峦镇。念安把脸贴在车窗上,看远处连绵的青山像被撕开的青布,露出内里蒸腾的暑气。妈妈始终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屏幕上舅舅的微信头像——张戴着棒球帽咧嘴笑的照片,已经被她摩挲得微微发烫。\"阿远啊,你怎么就......\"她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牛仔裤上。
灵堂设在舅舅家老宅的堂屋。褪色的白灯笼在穿堂风里摇晃,挽联上的墨汁未干,滴落的水珠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念安刚跨过门槛,浓烈的香烛味混着纸钱灰烬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供桌上,舅舅的遗照被黑纱覆盖,相框边缘还沾着没擦净的玻璃碴——那是车祸时飞溅的碎片。
姐!\"表舅红着眼圈迎上来,白孝衣的下摆沾着泥点,\"肇事司机还没抓到,警察说监控拍到的车牌是套牌......\"妈妈踉跄着扶住门框,指甲深深掐进雕花木门的裂缝里。念安看见灵堂角落,舅妈抱着表弟哭得瘫在蒲团上,五岁的表弟攥着舅舅买的变形金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爸爸什么时候醒啊?我要爸爸带我去游乐园......\"
守灵的长夜里,念安蜷在竹椅上打盹。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墙上的纸人影子忽大忽小。不知何时,他被一阵压抑的啜泣惊醒,睁开眼看见妈妈跪在蒲团上,颤抖着抚摸舅舅的遗像。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脸颊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那些未干的泪痕像蜿蜒的河,在皱纹里流淌成悲伤的沟壑。
你还记得吗?\"妈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你考上大学那天,阿远骑着摩托跑了二十里,给你送刚摘的山桃......\"她的手指抚过照片里舅舅年轻的脸,\"他总说,要看着念念考上清华,看着他成家立业......\"
念安喉咙发紧,想起上个月舅舅来家里,塞给他一包用报纸包着的野山枣,粗糙的手掌上还沾着机油:\"念安啊,好好学习,等舅舅攒够钱,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可如今,那双手永远地冰凉了,再也不能骑着摩托带他兜风,再也不能在他考砸时笑着说\"没事,下次加油\"。
凌晨三点,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守灵的亲戚们歪在椅子上打盹,呼噜声和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念安起身给长明灯添油,火光跳跃间,他看见供桌上的遗照突然晃了晃,舅舅的笑容在光影里扭曲变形,仿佛要从相框里挣脱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脚边的铜盆,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所有人。
这孩子......\"表舅揉着眼睛过来收拾,\"许是太困了。\"但念安知道,那不是错觉。从看见舅舅遗照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温度,像极了小时候舅舅把他架在肩头,穿过夏夜的稻田时,后颈感受到的温热呼吸。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送葬的队伍缓缓向山上走去。念安抱着遗像走在最前面,山路两旁的野菊被露水打湿,沾在裤腿上凉凉的。棺材落入墓穴的瞬间,妈妈突然扑到坟前,抓着潮湿的泥土放声大哭:\"阿远!你怎么能撇下我们......\"那声音撕心裂肺,惊飞了林间的白鹭,也在念安心里啄出个深不见底的洞。
回程的车上,念安望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坟茔,突然发现遗照玻璃上有道裂痕,从舅舅的右眼延伸到嘴角,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伸手去擦,却摸到照片背面凸起的字迹翻过来借着阳光细看,竟是舅舅歪歪扭扭的笔迹:\"念念小心,有人......\"后面的字被水渍晕染,再也辨认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