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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暮色,如同浸了血的墨,沉沉压向严府那依旧灯火通明、却难掩惶然的朱门高墙。

通政司的值房内,烛火彻夜未熄。

以往,这里是严党把控言路、封锁异见的咽喉要道。

而此刻,却仿佛成了汇集天下烽火的了望塔。

一份份奏疏,不再是雪花,而是如同裹挟着冰雹的暴风,从四面八方、从那些沉寂已久或蛰伏多时的清流官员府邸中呼啸而出,穿过通政司几乎失去效用的“筛选”,直抵司礼监,最终呈送御前。

徐阶,这位隐忍数十载、如同老龟蛰伏的次辅,终于睁开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时机到了。

圣意那最微妙的倾斜,如同战场上总攻的号角,无需明言,自有最敏锐的猎犬能嗅到风中血气的转变。

没有人比徐阶,比他麾下那些以“清流”自诩、与严党缠斗半生的门生故吏,更了解严嵩父子的罪证。

那些过往被压下的弹章、被销毁的线索、被“病逝”或“贬谪”的证人……所有不敢言、不能言的沉渣,在此刻被全数翻腾出来,裹挟着积郁多年的愤恨与即将瓜分权力空白的热切,化为一道道淬毒的利箭,万箭齐发!

“臣劾严世蕃贪墨欺君,于鄢懋卿巡盐案中,私分盐税巨万,账目诡谲,罪证确凿!”

“臣劾严嵩纵子行凶,把持铨选,卖官鬻爵,致使朝纲败坏,忠良屏退!”

“臣劾严党爪牙、工部郎中某某,借督办万寿宫工程之机,侵吞木料银款,以次充好,欺君罔上!”

“臣复劾原宣大总督杨顺,畏敌如虎,纵寇深入,皆因严嵩为其座师,包庇纵容,致有京畿之祸!”

“臣访得,嘉靖二十九年,仇鸾贿于严世蕃之金银清单,现存于其旧仆隐匿之处,请旨彻查!”

桩桩件件,新旧交织,虚实互参。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却直指核心,带着确凿的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线索,显然已酝酿、准备多年,只待此刻,倾巢而出!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往日里需要严世蕃用“或否”来批示扣押的奏章,如今畅通无阻。

严党这座看似巍峨的大山,在嘉靖帝默许甚至期待的注视下,正被无数蝼蚁从根基处疯狂啃噬,山体内部,已传来不堪重负的断裂之声。

严府,书房。

往日里熏香袅袅、温暖如春的所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冰冷的绝望和呛人的药味。

严嵩裹着厚厚的裘皮,蜷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仿佛一夜间又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只剩下干瘪的躯壳。

他手中捏着一份由心腹悄悄抄录来的、徐阶门生所上奏疏的节略,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纸页。

“完了……完了……”他浑浊的老眼失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世蕃……收手吧……没用的……没用了……”

“收手?!”严世蕃猛地转过身,他肥胖的脸上横肉扭曲,因连日的焦虑和愤怒布满血丝的小眼睛里,燃烧着不甘的疯狂火焰,“父亲!此刻收手,就是引颈就戮!徐阶老匹夫!还有那群清流腐儒!他们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一点活路都不会留!”

他挥舞着粗短的手臂,激动地在书房里踱步,地毯被他踩得沉闷作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们能上奏疏,我们的人就不能上吗?!弹劾!弹劾杨继盛公报私仇,构陷大臣!弹劾徐阶结党营私,窥测神器!弹劾所有敢咬上来的人!把水搅浑!让陛下看看,这大明朝离了我严家,离了父亲您坐镇中枢,会乱成什么样子!通政司的奏章必须堆满陛下的案头!要让陛下知道,动我们,就是动摇国本!”

“糊涂!蠢材!”严嵩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竟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又无力地跌坐回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你……你还不明白吗?!陛下……陛下他……已经厌弃我们了!你此刻再上奏,再争辩,再示威……在陛下眼里,就是负隅顽抗,就是不知悔改!只会让他更厌烦,更想尽快了结我们!咳咳咳……”

严世蕃冲到父亲面前,几乎是在咆哮:“厌弃?厌弃又如何?!这天下的事,哪一件离得开我们的人?国库空虚,边饷何出?宫用浩繁,从何而来?陛下修道,丹炉里的朱砂、龙涎香,哪一样不是我们的人经手采办?离了我们,朝廷运转不灵!陛下……陛下他总会念及这些!总会念及父亲您二十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眼中闪烁着最后的疯狂赌性:“只要我们撑住!只要让陛下看到我们的‘力量’,看到朝局离不开我们,或许……或许就能换来一线生机!至少……至少也能谈个条件!”

“苦劳?条件?”严嵩看着儿子那近乎癫狂的模样,眼中充满了悲哀和一种彻底的绝望,“世蕃啊世蕃……你到现在还不懂陛下吗?他……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需要的时候,你我自然是功劳苦劳。他不需要的时候……你我连摇尾乞怜的资格都没有!他如今……只想干干净净地甩掉我们这把用旧了、还沾满了污秽的破伞!你越是彰显‘力量’,他越是觉得如芒在背,除之后快的决心就越大!”

严嵩喘着粗气,老泪纵横:“听为父一句……现在……现在唯一能求的,就是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念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个……给个全尸,让我……回乡……做个富家翁,苟延残喘……度此残生……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争不得了……再也争不得了……”

“苟延残喘?富家翁?”严世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后退一步,指着父亲,声音尖利刺耳,“父亲!你老了!你糊涂了!你怕了!我严世蕃绝不会像你一样摇尾乞怜!我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绝不窝窝囊囊地活!你不争,我争!严党还没散!我还有的是人!有的是钱!我要让陛下知道,逼急了我,谁也别想好过!”

“逆子!逆子!!”严嵩气得浑身发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来,“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严嵩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要找死,别拖着全家一起陪葬!滚!!”

严世蕃死死盯着父亲,眼中最后一丝亲情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怨恨和决绝。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厚重的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此时的严府内,亮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光。

一种,摇曳在严嵩独处的书房。

烛火昏黄,映照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和颤抖的手腕。

他屏退了所有仆人,亲自研墨,铺开一道素笺。那不再是往日代天子拟旨时用的龙纹暗花笺,而是一封请罪乞怜的奏疏。

每一笔,都凝聚着他数十载宦海沉浮练就的、对圣心的揣摩与绝望的期盼。

他反复斟酌,字字泣血,句句哀鸣,不谈功劳,只述苦劳,不辩清白,只认失察,将一切罪责或推于下属,或归于儿子严世蕃的“年少狂悖”,而自己,只是一个年老昏聩、思念君恩、乞求骸骨归乡的孤老。

他坚信,嘉靖皇帝是念旧情的,二十年的朝夕相对,二十年的“青词宰相”,没有情分,总有习惯。

他赌的是帝王内心深处那一丝或许存在的、对老物件的怜悯。

在他看来,这是滔天巨浪中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反抗?那是取死之道。

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任何形式的抵抗,都只会加速毁灭。

他错了么?从信息与局势判断上,他没错,这无疑是摆在他面前的最优解。

而另一种光,则燃烧在严世蕃匆忙召集心腹的别院。

这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气氛狂热而压抑。

严世蕃坐在主位,肥胖的脸上已不见丝毫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和强行镇定的狰狞。

他不能倒,更不能露怯。

父亲已经老了,怕了,指望不上了!现在,严党的脊梁,就是他严世蕃!

“诸公!”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压住空气中的不安,“徐阶老儿及其党羽,不过是一群狺狺狂吠的腐儒!他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其心可诛!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受其蒙蔽?眼下不过是一时风波!”

他扫视着麾下那些同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御史、给事中们,他知道,这些人比他更怕,因为他们身上沾染的污秽,一旦被清算,只会比他更惨。

他必须给他们希望,给他们一个疯狂的理由。

“他们能上疏,我们的人更多!笔墨何在?即刻拟本!”严世蕃猛地一拍桌子,“弹劾杨继盛!就说他查案是假,排除异己、构陷首辅是真!其心险恶,意在搅乱朝纲!弹劾徐阶!就说他表面清流,实则结党营私,窥视内阁首辅之位,其罪当诛!还有所有跳出来咬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狠狠地参!”

他的策略简单而粗暴:不是要辩白,也不是要赢,而是要制造一场巨大的混乱。

用海量的、同样充满攻击性的奏章,淹没通政司,堆满嘉靖的御案。

他要让嘉靖皇帝感到头疼,感到烦躁,更要让皇帝清晰地看到——严党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遍布朝野!

动严党,就是动摇整个朝廷的运转!

大明朝,不能没有他严世蕃!

他肩上,还扛着两京一十三省的重任!

“要让陛下知道!”严世蕃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蛊惑,“离了我们,他的丹炉会冷,他的宫殿会停修,他的边军会缺饷,他的旨意出不了紫禁城!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陛下是聪明人,他会权衡利弊!”

底下的人被他这番疯狂的言论激得一阵骚动,但绝境之下,这似乎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啊,拼是死,不拼也是死,为何不拼一把?万一……万一陛下真的顾忌了呢?赌徒心理在死亡恐惧的催化下迅速蔓延。

众人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纷纷领命,奋笔疾书,要将这最后的疯狂化为文字,冲向那座决定他们生死的宫殿。

严世蕃看着这一切,心中稍定,但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何尝不知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过往做下的那些脏事、破事,任何一件被彻底翻出来,都足够他凌迟处死。

放弃抵抗,就是引颈就戮。

唯有拼死一搏,制造出足够的筹码,或许才能换来一线生机,哪怕只是谈判的资格。

他不能倒下。

父亲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自己!

他必须装出胜券在握的姿态,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严党还未输,他严世蕃还有翻盘的本钱!

这一夜,严府分裂成两个世界。

一个在无声地哭泣,祈求君恩最后的怜悯,赌的是帝王心中或许存在的旧情。

一个在疯狂地咆哮,试图用最后的筹码胁迫皇权,赌的是帝王对朝局动荡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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