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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伯的官船舰队,离开了杭州府的繁华地界,沿着京杭大运河主航道,缓缓北归。

这支队伍依旧保持着钦差应有的威仪。

前有锦衣卫快船清道,后有礼部官船压阵,陈恪所乘的旗舰居中,旌旗招展,在春日潋滟的波光中投下威严的倒影。

然而,与来时那份肩负“说服”重任的紧迫感不同,归程的陈恪,似乎刻意放缓了速度。

他时常命船队在白日里便择一处较大的码头或漕运枢纽停靠,美其名曰“检修船只”、“补充给养”,实则时常只带三五名贴身侍卫,换上寻常富家公子的便服,信步登上河岸,混入那南来北往的人流之中。

阿大紧随其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日,船队停靠在山东临清州境内的一处大码头。临清乃漕运咽喉,百货萃集,商贾云集,本是极繁华的所在。

陈恪踱步在码头区的青石板路上,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绸缎、瓷器、茶叶、南北干货琳琅满目,显出一派太平盛世的富足景象。

然而,只需稍稍偏离那几条主街,转入背街小巷或码头苦力聚集的窝棚区,另一番图景便悄然浮现。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与汗臭混合的复杂气息。

一群刚从漕船卸完粮包的力夫,赤着黝黑的上身,筋腱虬结,正围着一个简陋的茶水摊,捧着粗瓷海碗咕咚咕咚地牛饮。他们脚上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泞,许多人肩头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甚至还有深紫色的淤痕。

一个看似工头模样的人,嘴里叼着旱烟杆,正拿着一本油腻的账本和一小袋铜钱,挨个发放今日的工钱。

力夫们眼巴巴地看着,拿到手的不过寥寥十数文钱,有人忍不住嘟囔:“王把头,今日卸的是皇粮,不是说有加赏么?怎地还是这些?”

那王把头把眼一瞪,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加赏?呸!上面的老爷们层层克扣,到老子手里就剩这点毛票子!能按时发下来就不错了!嫌少?嫌少滚蛋!等着扛大包的能从这排到德州府去!”

力夫们顿时噤声,默默攥紧那几枚铜钱,脸上是麻木的无奈。

陈恪脚步未停,目光却沉静地扫过这一切。阿大低声道:“伯爷,漕运上的规矩向来如此,层层盘剥,苦的就是这些卖力气的。”

陈恪微微颔首,未发一言。他知道,这已是“常态”。

继续前行,至一处略显荒僻的河湾,景象更为凄楚。

这里聚集着不少破旧的乌篷船和小舢板,俨然一个小小的水上村落。

许多船只早已破败不堪,用木板、芦席勉强修补着,船篷低矮,难以想象如何住人。

岸边的泥滩上,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在追逐嬉闹,身上衣衫褴褛,肚皮却鼓胀着,那是长期饥饿导致的畸形。

一个老妪蹲在船头,用一口缺了口的破锅煮着些什么,锅里翻滚着寥寥几片看不清颜色的菜叶和少许麸皮,几乎不见油腥。见到陈恪这衣着体面的人走近,她慌忙低下头,用干枯的手掌试图遮挡那寒酸的饭食。

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正对着一名小吏模样的人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小的这条船是借了印子钱买的,就指着跑点短途货运还债,近日河道巡检司查得紧,说是俺的船照旧了,要罚钱,俺实在……实在拿不出了啊!”

那小吏一脸的不耐烦,用手中的竹片敲打着船帮:“少废话!规矩就是规矩!没钱?没钱就拿船抵债!再啰嗦,锁你到州衙吃板子!”

汉子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磕头如捣蒜。

陈恪驻足,眉头微蹙。阿大见状,上前一步,沉声道:“这位官差,何事喧哗?”

那小吏见阿大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的陈恪虽未言语,但那份沉静的气度更显威严,心知来了人物,连忙收起嚣张气焰,拱手道:“回这位爷的话,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刁民船照逾年未换,按律当罚……”

陈恪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临清州如今一石米,市价几何?”

小吏一愣,不明所以,下意识答道:“回…回公子话,上好漕米约莫一两二钱,次等的陈米也要八钱到一两……”

陈恪目光转向那跪地的船夫:“你一日辛苦,能挣几何?”

船夫茫然抬头,瑟缩道:“运气好…能挣二三十文…扣去船租、饭食,能剩十文便是老天开眼…”

陈恪不再多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一石米一百二十斤,需银一两二钱,即一千二百文钱。这船夫即便日日有活,不吃不喝,也需两个月方能买得一石米,如何养家糊口?如何应付官府的种种规费?

他看了一眼阿大。阿大会意,从袖中摸出一块约莫二两的碎银子,丢给那小吏:“他的罚银,我替出了。剩下的,给他找个正经郎中医治。”他指了指船篷里隐约传来咳嗽声的方向。

小吏接过银子,掂量一下,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公子仁义!小的这就办!这就办!”

那船夫更是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对着陈恪的背影连连叩首,涕泪横流。

陈恪却已转身离去,这点施舍,于这滔滔苦难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续行程中,此类景象层出不穷。

经过一段河道狭窄处,恰逢官府征发的民夫正在疏浚河道。

时值春寒料峭,许多民夫却只能赤脚踩在冰冷的淤泥中,用最原始的工具挖掘、搬运。

监工的衙役抱着鞭子在一旁呵斥,动作稍慢便是斥骂。有人体力不支倒下,便被拖到一旁,灌几口冷水,能否挺过来全看天意。

官船经过时,民夫们被勒令停下手中的活计,跪伏在泥泞的河岸旁“迎候钦差”。

陈恪站在船头,看着底下那一片黑压压、沾满泥浆、瑟瑟发抖的身影,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和面带菜色的少年。

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只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继续劳作。

夜间,船队泊于一处驿站码头。

夜深人静时,却能听到远处村落隐隐传来妇人压抑的哭泣声和男子粗重的叹息,夹杂着“贷粟”、“息钱”、“催租”等零星字眼,随风飘来,断断续续,如同这个庞大帝国肌体上难以愈合的伤口在深夜发出的呻吟。

陈恪独坐舱中,窗外是运河上连绵的船火,如同星河倒映。

火光跳跃间,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无波的寒潭。

这一路所见,并非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极端惨状——那是只有在特大灾荒或战乱时才会出现的末日图景。

如今呈现的,是一种更为普遍、也更为沉滞的“日常性的艰难”。

是漕工力夫被层层盘剥后仅能果腹的挣扎,是底层船民面对官府苛政与高利贷的双重挤压,是征夫在服役中毫无保障的悲苦命运,是普通农户在田赋、徭役、高利贷下喘不过气的叹息。

这一切,都被笼罩在那虚幻盛世光芒之下。

这些细微的、无处不在的苦难,才是这个帝国根基深处最真实的蛀痕。

它们无声无息,却日夜不停地腐蚀着大明王朝的肌体。

陈恪闭上眼,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他知道,自己此刻能做的,也仅是“看见”而已。

真正的变革,需要力量,需要时机,需要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旧秩序,彻底砸碎重塑的力量与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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