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京城,铅云如墨般层层堆叠,沉沉压向王宅飞檐,连御赐匾额上的鎏金纹路都在阴翳中褪成黯淡的灰。垂花门外,枯死的紫藤像扭曲的锁链,缠绕着冻僵的鸟雀尸骸,每当寒风掠过,枝桠间便传来细碎的骸骨碰撞声,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王太常扶着雕花栏杆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坠入满地腐烂的牡丹,暗红的血迹在青砖上晕开,宛如一朵朵狰狞的妖花。
东跨院曾是王府最暖的角落,如今却浸在刺骨寒意里。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只能照见空荡荡的鸳鸯枕,锦被上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折痕,似是故人的残影。往日里,小翠总爱踩着绣着杏叶的软缎鞋,追着元丰在游廊嬉戏。她的茜色襦裙扫过青砖,裙上金线绣的杏花便在光影里流转;而他腰间的杏形玉佩每与她的银铃相撞,都会溅起一串清越的回响。\"公子输了!\"她曾将沾满糖霜的指尖戳在他唇边,\"罚你今夜给我暖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交叠的影子投在并蒂莲纹的锦帐上,比任何诗画都旖旎。
变故陡生那日,书房檀木案几震颤不休。王太常攥着弹劾奏章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案头锦盒里,那只承载着家族命运的玉瓶泛着冷光——瓶身羊脂玉通透如泪,金丝镶嵌的广西山茶花,却似凝固的血色。
\"让我瞧瞧!\"小翠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茜色裙裾扫落案头奏章。她捧着玉瓶的指尖微微发颤,瓶身映出她眼中的惊叹,发间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在玉面投下细碎阴影。\"当心!\"元丰的惊呼被一声脆响撕裂。玉瓶脱手坠落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小翠踉跄着扑向碎片,却只接住几片割破掌心的锋利,鲜血滴在残玉上,绽开妖冶的红梅。
\"孽障!\"夫人掐着小翠的下颌,金护甲深深陷进她苍白的肌肤,\"这是能救你公公命的东西!\"王太常的拐杖狠狠砸在青砖上,裂痕如蛛网蔓延:\"养了你三年,竟不如这碎玉!\"小翠仰起脸,血泪混着胭脂在脸颊蜿蜒,耳尖突然露出雪白的狐耳,身后九条蓬松的尾巴若隐若现。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终究只是个物件。\"小翠突然笑出声,笑声却比哭更凄厉,\"五十年前,还是孩童的老爷在雷雨中救下重伤的白狐。你可还记得那破庙中,用蓑衣裹住我焦黑身躯的少年?\"她眼中泛起幽蓝狐火,尾尖的焦痕清晰可见,\"那场雷霆天劫,要取我性命。是你用单薄的身躯挡住天雷,左肩至今还留着烧伤的疤痕。\"
王太常如遭雷击,五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暴雨夜,年幼的他在书斋撞见浑身焦黑、奄奄一息的白狐,毫不犹豫地脱下斗篷裹住它颤抖的身躯。次日醒来,左肩便烙下了永远的伤疤。
\"三年前,我耗尽修为为元丰重塑神智。\"小翠望向元丰,眼中翻涌着滚烫的泪,\"公子,你昏睡时枕边的灵火,是我用狐丹温养你的魂魄...\"
狂风突然灌进厅堂,吹翻满地奏章。小翠的人形渐渐透明,元丰发疯似的扑过去,却只攥住她飘落的半幅裙角。\"不要走!\"他的嘶吼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落下,\"我不要玉瓶,不要命,只要你!\"小翠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九条尾巴在狂风中舒展,她轻轻蹭了蹭元丰的掌心,一转身跃入漫天风雪,只留下一串渐渐消散的梅花脚印。
暴雪封门三日,王府东跨院成了禁地。元丰抱着小翠留下的月白披风蜷缩在床榻,腕间缠着褪色的杏红丝带,上面布满用银剪刻下的杏花疤痕。他每日对着掌心的杏花簪喃喃自语,心口时常传来若有若无的温热,仿佛还有小翠的气息萦绕。
京城风云突变。王给谏的同党因贪污败露,王太常的罪名不攻自破。可官复原职的喜悦,却无法驱散王府中的阴霾。王太常拖着病体,带着全家跪在祠堂前,对着虚空忏悔。神龛上,小翠留下的半幅绣品在风中轻轻晃动,似是故人无声的叹息。
王太常一病不起,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在整理小翠遗物时,他们发现了一个暗藏夹层的梳妆匣,里面除了泛黄的医书,还有半幅未绣完的鸳鸯锦帕,以及几缕雪白的狐毛。王太常颤抖着抚摸狐毛,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手中的帕子:\"是我害了她...五十年前救下的小狐,竟被我亲手赶走...\"
立春那日,沉睡的京城被第一缕暖意唤醒。元丰心口的温热突然剧烈燃烧,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跳跃。与此同时,王宅的紫藤在一夜之间抽出新芽,嫩绿的藤蔓缠绕着廊柱,像是要重新编织昔日的生机。
而元丰在梦中,来到了那棵梅树下。晨光中,小翠身着鲜艳如血的红衣,手中捧着一束红梅,笑靥比记忆中更加动人:\"痴儿,这次换你罚我——罚我生生世世,都不许离开你半步。\"
次日清晨,元丰不顾家人阻拦,朝着南山老宅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要去寻找那梦中的场景,那棵承载着他所有思念与期盼的梅树。脚下的土地还带着寒意,可他的心却滚烫无比,因为他知道,在梅树之下,一定有个等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