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缺一路走到公主府的主院,院中的下人见了他既不上前行礼也不阻拦,就仿佛根本没这个人一般。
沈缺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神色平静地走进内院。
驸马沈郁是个俊雅的男子,即便已经年过四十眼角多了些淡淡的皱纹,却依然难掩年轻时候的俊美,只是更多了一份成熟儒雅和这些年仕途不得志的沉郁。
这便是两代帝王对他藐视皇家的惩罚,曾经京城风头最盛的青年才俊,从二十三年前开始在仕途上再未能有丝毫进步。
据说先皇心疼女儿,曾经告诉过沈郁,只要他将沈缺交给先皇送走,他的未来依然能够平步青云。
但结果却是沈郁触怒了先皇,沈缺只是被送回了沈郁老家。
这让南靖长公主更加愤怒,她并不觉得沈郁是舍不得孩子,而是认为沈郁忘不了沈缺的娘。
但她也不愿意就此与沈郁分道扬镳,这对夫妻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了二十多年。
“父亲。”沈缺踏入书房,平静地道。
沈郁抬头看向他,神情依然一如往常的平静温和,只是看着沈缺疏离的神态,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难辨。
“阿缺,坐吧。”
沈缺沉默地坐下,沈郁道:“我刚从城外回来,听说前几天公主找你了?”
沈缺抬眼看向他,并不说话。
沈郁叹了口气道:“公主说你年纪也大了,该有一房妻室了,你是怎么想的?”
沈缺眼底闪过一丝嘲弄,漠然道:“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身体,娶谁家姑娘不是连累人家?”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沈郁眼底闪过一丝沉痛。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觉得……谢家大小姐怎么样?”
沈缺嚯地站起身来,冷声道:“父亲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家大小姐?那是寻常人娶得起的么?”
谢家大小姐不回京城便罢了,既然回了京城,别说她还没成婚,就算已经成婚了只怕也得丧夫。
当年先皇的话满京城皆知,除了皇家她不能嫁任何人。
沈郁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公主的意思。”
“陛下不会想看到信王娶谢大小姐,陛下膝下的几位皇子……除了六皇子都已经成婚,六皇子的王妃陛下心中也早有了人选,况且六皇子还比谢大小姐小了三岁。你、你也算是皇室中人。”
长公主的继子,勉强也能算是皇室中人。
沈缺想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大小姐,沉声道:“夏督主一回京,就见过谢大小姐了。”
沈郁摇头道:“陛下不会将谢大小姐纳入宫中的。”
“因为清风道长的话?”沈缺道。
半年前,皇家一直供奉的慈云观清风道长突然启奏陛下,有阴煞冲龙阙,三年内后宫若进新人,必定血溅宫闱,天下难安。
为此皇帝取消了原本的选秀,但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只是不想显得自己过于好色而已。毕竟这次皇帝陛下出巡,可是收用了不少各地官员进献的美女。
沈郁道:“陛下即将回京,身边一个女子也没有带回来。而且……你应当发现了,比起后宫嫔妃,陛下这几年其实对修道更有兴趣。”谢家大小姐可不是外面官员进献的女子,即便是皇帝也势必要给个说法的。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沈缺知道的其实比沈郁更多。
这几年皇帝确实越发迷信起修道炼丹了,早年宫中的几位宠妃,如今表面上的恩宠还在,实则是三分真七分假。
倒不是说皇帝畏惧人言,故作宠爱。但是不是真的上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罢了。
皇帝只是沉迷修道,而不是禁欲。
“陛下不想让信王娶谢大小姐,就势必要为谢大小姐寻一个合适的夫家。但如今的皇室宗亲……”其实离得远的旁支也有,但谢大小姐流落在外十几年,谁知道是个什么性情脾气?谁又愿意被卷入太后信王和皇帝的斗争之中?
“不,我……”沈缺冷冷地拒绝。
沈郁盯着他,沉声道:“阿缺,你义父来信,也希望你能迎娶谢小姐。”
沈缺闭上了嘴。
沈郁叹气道:“娶了谢家大小姐,对你没有坏处。这京城的名门贵女……”
沈缺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京城的名门贵女我高攀不上。”
沈郁张嘴想说什么,只是开合了几次,却还是闭上了。
沈缺站起身来,道:“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沈郁道:“你回去再考虑考虑,等陛下回京,我便请公主去陛下跟前替你说项。”
沈缺不置可否,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沈缺出去,过了一会儿南靖长公主从外面走了进来。美丽的面容略带几分嘲讽和怒意,“他是什么意思?让他娶英国公府的嫡长女,还委屈他了不成?”显然方才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沈郁道:“他性子冷,公主勿怪。”
南靖长公主冷声道:“若不是阴差阳错,以他的身份名声这辈子也高攀不上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沈郁蹙眉道:“英国公也未必愿意将女儿嫁给阿缺。”
南靖长公主垂眸道:“谢大小姐必须嫁入皇家,即便陛下不在意,太后那里也不会放过的。”
“虽说有先皇的旨意,但世事无常也是无可奈何。太后为何执意于谢大小姐?因为申家还是英国公府?”沈郁问道。
南靖长公主悠悠道:“这两样还不够么?”
沈郁摇摇头,不置可否。
沈缺走出公主府,白皙的面容上仿佛结了一层冰。
焦急等候在外的高千户见状也不奇怪,每次回公主府指挥使大人的心情都不会好,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什么事?”看到高千户,沈缺将私事暂时抛之脑后,沉声问道。
高千户连忙道:“启禀指挥使,督主和右相大人在等着您。”
“为了唐迁的事?”
高千户苦笑,“还能因为什么?这事儿闹大了,不知谁将有人针对春闱学子的消息传了出去,如今满京城的读书人都是风声鹤唳,江西的举子更是联名闹到了右相跟前。”
“走吧。”沈缺不再听他唠叨,快步朝街边的马匹走去。
锦衣卫大堂里,当朝右相于鼎寒和东厂督主夏璟臣正对坐饮茶。
于鼎寒是先帝元年的状元,如今已经五十有六,而夏璟臣却不过二十七岁,若非他是皇帝近侍出身,无论如何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和当朝右相对坐的。
“沈缺见过于相,见过督主。”沈缺从外面进来,微微低头拱手道。
于鼎寒脸色有些不好看,喝着茶一言不发。倒是夏璟臣声音阴柔带笑,只是那笑声却让人心里生寒。
“沈指挥使,今日辛苦了。”这话说得客气,却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确实辛苦,这些日子京城里案件频发,但锦衣卫一样也没有彻底解决。
“沈缺无能,请督主恕罪。”
夏璟臣扬眉一笑,道:“岂敢,本官回京的时候黄公公还嘱咐本官,叮嘱指挥使莫要太累了。”
旁边的于鼎寒嗤笑了一声,他能到这个位置,原本不会这般失礼的。
此时显然已经满腔怒火积蓄到了极点,而且他这一声笑并不是冲着夏璟臣,而是冲着沈缺。
“沈大人,陛下离京前将京城的安危交给你们,如今陛下即将回銮,京城却事端频出。到时候,锦衣卫诸位打算怎么恭迎陛下回京?”于鼎寒问道。
沈缺平静地道:“下官已经与东城兵马司的张指挥使商议过了,昨日杜府的杀人案与今天唐迁自尽案并案调查。”
于鼎寒气乐了,“这么说,这还是个了不得的连环大案了?”
“据查,确实有人以各种聚会为由,暗中对春闱的学子中可能名列前茅的人下手。至于唐迁的案子……”沈缺将唐迁的绝笔信送到于鼎寒面前,道:“下官已经有有所推测,想必用不了多久便可拿到犯人。”
于鼎寒看着那绝笔信蹙眉,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唐迁的出身经历和他当年有八成像,他自然也能猜测几分唐迁的性格和想法。留下这么一封信,那唐迁所说的大错……
夏璟臣接过信看了,眉梢微挑,道:“沈指挥使是黄公公看好的人,本官自然也是相信你的能力的。于相,查案你我都是门外汉,不如再等两天?”
这算是给了于鼎寒一个台阶,于鼎寒轻哼一声道:“那便依夏厂督所言。”
沈缺道:“多谢于相,下官会尽快查清真相,还唐解元一个公道。”
于鼎寒起身就走,夏璟臣也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只是路过沈缺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微微侧首,声音里略带了几分慵懒,“唐迁是于鼎寒看中的人,如今不明不白的死了,还有的闹呢。沈指挥使,自求多福啊。”
“谢督主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