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榆林城内校场,四百名溃兵排成略显松散的队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明的压力,高台之上前任宣府总兵侯世禄端坐太师椅,尤世威、王世钦等一众老将分列两侧,目光扫视着台下每一个人,周围还有数百手按刀柄、神情冷峻的家丁警戒,如果这些溃兵有假,在没有武装的情况下顷刻间就会被全歼。
侯世禄清了清嗓子说道:“尔等新至,虽为贺协台旧部,然值此非常之时,不得不细加甄别,以防流寇奸细混入!现在老夫问,尔等答!若有半句虚言,立斩不赦!”
他随手指向队列前排一名士卒:“你!入伍几年了?何时从卫所拔入营兵?当时的长官是谁?”
那士卒是闯营老兵,早有准备,立刻挺胸抬头,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流利回答:“回将爷!小的崇祯五年顶了父亲名额,在绥德卫当兵!七年春,延绥神木营补额,被千总王应成挑中入了营兵,当时王大人还说小的弓马娴熟,是个好苗子!”
他说的王应成,确是神木营的一名军官,在场一些和艾万年相熟的军官有些印象,只不过神木营在崇祯八年被流寇全歼了。
“既然你是神木营的,那神木营在巴家寨被全歼后,你怎么到的贺协台麾下。”
那老兵嘿嘿一笑,“当时咱们弟兄流入山林,都听说贺协台对当兵的不错,于是就去投他了。”
侯世禄面无表情,又指向另一人:“你呢?”
这个人是刘处直的老乡,在攻陷百户所后跟着义军走了,只见他轻描淡写的回复道:“回将爷,小的崇祯二年在榆林卫靖边守御千户所接了父亲的班,六年秋,时任延绥副总兵的张应昌张协台扩充奇兵营,小的因会使铳,被选入了奇兵营左部,后面张协台在湖广均州被闯贼击败,额们也就散了,到贺协台麾下的原因和前面那个兄弟一样的。”
……
侯世禄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问题刁钻,涉及不同年份、不同部队的编制和长官,然而,这四百人本就是官军出身,对营伍之事了如指掌,加上事先做足了功课,竟无一人答错或露出明显破绽,他们的对答如流,神情中的那份属于老兵的自然,甚至带着点被盘问的不忿,逐渐消解着侯世禄的怀疑。
尤世威在旁观察良久,微微点了点头,对侯世禄低语道:“老侯,看来确是咱们想多了,这些问题,若非亲身经历绝难编造如此周全,流寇再狡诈,也难以让几百人都将谎话编得滴水不漏,尤其是在你我面前。”
侯世禄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他最终站起身,对着台下众人道:“好!看来确是贺协台麾下的好儿郎!此番败绩,非战之罪,乃流寇势大所致,你等且安心在城中休整两三日恢复体力,待兵器甲胄配发,便登城协防,为国效力,也为贺协台报仇!”
“谢将爷!谢诸位将军!”台下响起一片
感激的回应。
老张和李管队心中总算安稳了一些,但背心已被冷汗浸湿。
回到城西那座营房,众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娘的,这侯世禄的眼神真毒,老子差点以为要露馅了。”一个闯营的小管队抹了把额头的汗。
李管队低喝道:“噤声!隔墙有耳!这才刚开始,都给我打起精神,这三天,谁都不许惹事,按时点卯,老老实实待着,谁敢露了马脚,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老张也说道:“没错,越是这时候越要稳得住,咱们现在就是正儿八经的官军溃兵,等着领装备守城呢!”
接下来的三天,这四百人表现得异常安分守己,每日按时应卯,战时榆林城内官军吃的还不错,每天都有白面大饼和梅干菜以及猪油汤。
他们吃完后便大多待在营房内休息,或整理着那身官军号衣,或三五成群低声闲聊,偶尔被允许在营房小院内活动,也绝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他们的顺从进一步麻痹了监视他们的尤家家丁。
三天后,一队官兵押送着几辆大车来到了营房外,带队的是个百总,他让人卸下了一批军械,大约两百套略显陈旧但还算完整的布面铁甲,以及相应的腰刀、长枪,甚至还有一百副弓箭。
那百总对着集合起来的四百人喊道:“诸位兄弟!这是尤老将军特批给你们的装备!明日开始,你们便上镇远门协防!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让流寇看看,咱们榆林的好汉还没死绝,他们想进来得丢下五万具尸体。”
老张立刻上前,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感激:“多谢百总!多谢尤老将军!兄弟们一定誓死守城,报答将军恩德!”
他暗中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那百总掂量了一下大概有一两多,想到都是些穷当兵的也没觉得少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带人离开了。
看着堆放在院子里的铠甲兵器,所有义军的心都怦怦直跳。
当天夜里,老张、李管队以及几个小管队、队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在营房角落里紧急商议。
“明天就上城了,镇远门!”老张压抑着兴奋,低声道。
李管队说道:我白天询问了一下镇远门除了我们,还有大概一百号守军,听说是一天一换,我们四百人,突然发难,拿下城门控制权问题不大,关键是瓮城里面的那道门和千斤闸!”
老张点头:“千斤闸的绞盘在城门楼里,我们只要冲上去就能控制,但瓮城里面那道门是往里开的,厚重无比,从外面很难撞开,如果里面有守军死守,我们短时间内进不去,等城内援军一到,咱们就被堵在瓮城里当饺子馅了!”
一个土木营的工兵说道:“两位兄弟,硬撞不行,咱们可以用火药炸!”
“火药?哪来的火药?”
那工兵道:“城里有武库啊,咱们现在不是官军吗?找个由头,就说要补充火铳用的火药,说不定能弄到点!”
李管队说道:“这太冒险了,直接去武库讨要,容易引起怀疑。”
“不直接要,刚来的时候路过武库我观察过了,看守武库的都是些苦哈哈的卫所兵,日子比营兵都差远了,咱们凑点钱,买些酒肉,晚上去犒劳他们,拉近关系,再借口说怕流寇火器厉害,想多备点火药以防万一,都是老乡,喝高兴了说不定能成!”
说干就干,他们立刻凑出了一些散碎银两,派人悄悄到城内尚在营业的店铺买了几只烧鸡、几坛烧酒。
当夜,老张和李管队亲自带着几个能说会道的弟兄,提着酒肉,来到了距离营房不远的武库。
武库门口,几个抱着长矛缩在房间里避风的卫所兵正在犯困,看到老张等人提着酒肉过来,顿时眼睛都直了。
老张笑着上前,用熟悉的乡音套近乎:
“几位兄弟辛苦啦!我们是刚调来守镇远门的,都是老乡!看兄弟们守夜辛苦,带了点酒肉,一起暖暖身子?”
卫所兵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一个像是小旗官汉子警惕地问:“爷们这是怎么个意思。”
李管队赶紧说道:“都是当兵吃粮的苦命人!咱们刚从卧羊山下来,捡了条命,就想跟老乡们喝口酒,压压惊!明天就要上城头跟流寇拼命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后天呢!”
这话引起了卫所兵的共鸣,那点警惕在酒肉香气面前迅速瓦解,小旗官咽了口唾沫,咧嘴笑道:“都是老乡,那……那就多谢几位老哥了!”
众人就在武库旁边小房间里坐下,就着烧鸡传喝着酒坛,几大口烧酒下肚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卫所兵们开始大倒苦水,抱怨自己没有土地,抱怨租佃上官土地交的粮食太多了,老张等人也跟着唉声叹气,大骂流寇,大骂世道,很快便称兄道弟起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老张装作不经意地提到:“唉,这年头流寇打仗也厉害了,咱们在城头上,光有刀枪心里也不踏实啊,兄弟,武库里有没有多余的火药?匀咱们一点,咱们也好防备着点,真要是有流寇架云梯,咱们也能用火药包砸他狗日的!”
那卫所兵小旗官已经喝得满面红光,拍着胸脯道:“老哥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兄弟身上!武库里头什么都不缺,火药还有不少!你们等着!”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进去没多久,就和另外五六个人抬出了两个沉甸甸的木桶。
“喏!上好的颗粒火药!够意思吧老哥!”
老张等人心中狂喜,连忙接过,连声道谢,又留下半坛酒,这才抬着火药桶,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营房,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在那名工兵的指挥下,他们将大部分火药小心地分装成数十个火药包,每个药包都插上了长长的、用油纸包裹的引信。
“成了!”老张看着地上排列整齐的炸药包高兴的笑了笑,“有了这些家伙,就不信炸不开那道门!都检查好引信,藏稳妥了!明天,就看咱们的了!”
李管队看着油灯下一张张坚毅而紧张的面孔,沉声道:“弟兄们,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大帅和闯将就在城外等着咱们的信号!为了义军,为了咱们能安稳的坐下来不再颠沛流离,让后代都能吃饱饭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