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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怎不赴宴?”他望着宣纸上憨态可掬的兔儿转移话头。那圆滚滚的雪团子套着藕荷色留仙裙,红宝石嵌的眼珠活灵活现。

“画了五日才成呢。”桑知漪搁下紫毫笔,指尖还沾着石青颜料。炭火将画上墨迹烘得半干,兔儿裙裾仿佛真要随风扬起。

蔺仲晏从袖中取出青瓷盒,拈起块杏脯递到她唇边:“记得姐姐总爱躲宴,有回躲在荷花池边的乌篷船里,害我寻了整两个时辰。”

桑知漪怔忡望着窗棂外扑簌的雪片。前世他们久别重逢,亦是在这般落雪的宴席日。

湖畔残荷覆着薄冰,他披着玄狐大氅踏雪而来,眉间尽是十年宦海沉浮的霜色。

“姐姐?”少年清越的嗓音将她拽回当下。

“这雪怕是要下到年关呢。”她伸手接住从窗缝飘进的雪粒,冰凉触感在掌心化作水痕。炭盆里火星噼啪爆开,映着两人各怀心事的侧影。

腊月里的寒风卷着枯叶,桑知漪将手炉往怀里拢了拢,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点墨痕。

“仲晏,年关将至,何时回金陵?”她突然抬头问。

蔺仲晏执棋的手顿了顿,白玉棋子落在青石棋盘上发出清脆声响:“再过些时日罢。回与不回,于蔺家总归没什么分别。”他垂眸望着棋局,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三年前母亲病逝,父亲不过守了百日孝期便续弦。继母惯会做表面功夫,教出来的三个孩子对长兄毫无敬重。那宅院里早没了他的位置。

桑知漪蘸了蘸墨,忽然转了话头:“仲晏喜欢什么小动物?”

“猫儿。”他脱口而出后才觉不妥。真正爱猫的分明是眼前人,桑家因柳夫人对猫毛过敏,连廊下的狸奴都送人了。他记得去年上巳节,她在街市追着只三花猫跑了半条街,裙角沾了泥都浑然不觉。

笔走龙蛇间,宣纸上跃出只伸懒腰的虎斑猫。桑知漪将画纸一转:“如何?”

“形神兼备。”蔺仲晏望着她眼角笑纹,胸腔里泛起细密的疼。这样明媚的笑,就像透过窗棂的冬日暖阳,总教人贪恋又惶恐。

“等我学会扎灯笼,便送你盏猫儿灯。”她将画稿收进檀木匣,“上元节时挂在檐下,定是满城最别致的。”

蔺仲晏捻着棋子的指尖发白,面上却笑道:“届时必当珍而重之。”喉间那句“何必费心”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化作一声叹息:“阿姐总是这般周到。”

“我长你两岁,自然要多照拂些。”桑知漪推开窗,寒风裹着雪粒子扑进来,“仲晏,我只盼你能松快些。”

“因为...是阿姐啊。”他低笑一声,尾音散在呼啸的北风里。铜炉里的银丝炭噼啪爆响,掩住那句几不可闻的“我怎敢奢望”。

目光掠过案角另一张画稿,纸上白兔抱月而眠。”这也是要作灯笼的?”

桑知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神色倏然温柔:“是给一位故人的。”

……

戌时三刻,细雪转作鹅毛大雪。桑知漪踩着鹿皮靴往正厅去,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席间父亲与兄长正议论边关战事。

“上月谢家军与东陵人血战,折了十一万匹战马。”桑父撂下银箸,眉心皱成川字:“如今市面上一匹公马要价四贯钱,户部那帮人竟还要加征马税。”

兄长桑明远接口道:“何止马匹?抚恤银拖欠三月有余,阵亡将士的家眷在衙门前哭晕了好几回。”他蘸着酒水在桌上划拉:“盔甲兵器、粮草辎重、城墙修葺,哪项不是吞金兽?偏那些世家大族还在斗富,前日忠勇伯府办寿宴,光焰火就放了整宿。”

桑知漪默默扒着碗中米饭。前世她只顾着与后宅妇人争风吃醋,何曾留心这些?如今重活一世,方知乱世烽烟里,哪有什么岁月静好。

回院时雪下得更密了,砸在脸上生疼。她忽然想起北疆那位少年将军。谢钧钰上月寄来的信笺还压在妆奁底层,信上说营中炭火不足,将士们靠烈酒暖身。

而金陵城今夜,不知多少朱门绣户在赏雪吟诗。

“姑娘仔细着凉。”丫鬟碧梧撑开油纸伞。桑知漪望着廊下将熄未熄的风灯,恍惚又见前世白怀瑾奔波劳碌的身影。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这一世,她再不要做困在锦绣堆里的痴人。虽不能像谢钧钰横刀立马,亦不能似白怀瑾为民请命,但总该做点什么——哪怕是多施几碗粥,多赠几件冬衣。

西厢房里,蔺仲晏正对着那幅猫儿画出神。

烛火将画纸照得透亮,虎斑猫慵懒的神态与作画人一般无二。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晏儿,莫学你爹。”

窗棂被风雪拍得砰砰作响。他小心翼翼将画收进紫檀木匣,底下压着褪色的平安符——是去岁桑知漪从大相国寺求来的。当时她说:“愿仲晏事事顺遂。”

铜漏滴到子时,他披衣起身研墨。狼毫笔悬在信笺上许久,最终只落下“北疆苦寒,万望珍重”八字。给谢钧钰的信,总是这般词不达意。

而此刻桑知漪正在灯下誊抄《齐民要术》。白日里听庄头说今岁麦苗冻死大半,她想着或许能试种耐寒的荞麦。

笔尖忽然一顿——前世这个时候,白怀瑾该在来金陵的路上了罢?

雪夜无声,两道影子映在茜纱窗上,各自怀着心事。风卷着碎雪掠过屋脊,像命运轻不可闻的叹息。

……

翌日清晨,积雪未融,寒气刺骨。桑知漪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棉斗篷,踏着冻硬的雪地,走向城东的玄月堂。

玄月堂,乃奇女子玄月夫人夏知虞一手创立。这位夫人年轻时便以女儿之身披甲执锐,沙场征战,其传奇一生令人敬仰。

待到子女族人皆战死病亡,孑然一身的她回到京城,便倾尽所有,建起了这座专门收容贫病无依者的玄月堂。

桑知漪前世便对其事迹多有耳闻,心中满是钦佩。只是夫人年事已高,如今已鲜少在京中露面了。

一连数日,桑知漪都跟随着玄月堂的妇人们,在城东简陋的粥棚里施粥。这几日,她亲眼目睹了世间百态,尝尽了人间疾苦的滋味。

所谓的“粥”,不过是些糙米混杂着少量细粮,熬煮得稀薄如汤水。桑知漪曾偷偷尝过一口,那糙米粗粝硌喉,还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陈腐霉味,实难下咽。

然而,在凛冽寒风中排着长队的百姓——那些衣衫褴褛单薄、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接过粥碗时,眼中却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

他们小心翼翼捧着那碗稀薄的汤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脸上是纯粹的、劫后余生般的感恩。

一个冻得小脸通红的孩子,拿到粥后立刻缩到母亲怀里,贪婪地小口啜吸着,仿佛那是世上最甘甜的琼浆。

桑知漪站在粥棚后,看着这一幕幕,心头沉甸甸的。前世,她也如同京城里大多数贵妇人一般,每逢募捐,不过是随手捐些银钱,博一个乐善好施的虚名。

那些在她眼中可能连一支普通珠钗都买不到的散碎银子,此刻却清晰地具象化了——它们能在这米行里换成沉甸甸的几大袋糙米,足以支撑起一户贫苦人家熬过这严酷的寒冬。

这认知让她指尖微颤,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动。

……

城东官道旁。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内,白怀瑾疲惫地捏着眉心。连日来,他几乎未曾合眼。

两淮盐引案牵涉甚广,即便首犯章洪磊已死,其背后的晋王暂时未被波及,但盐政官员与盐商之间盘根错节的勾连、审讯时的相互包庇推诿,使得案件调查举步维艰。

为防走漏风声,他这几日都在京郊一处隐秘之所,昼夜不停地提审、梳理线索,直到此刻才总算撕开一道口子,得以抽身回城。

马车碾过冻硬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白怀瑾无意间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路边那排着长龙、人头攒动的粥棚。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就在这白茫茫一片中,一抹娇俏忙碌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是她?

白怀瑾微微一怔,随即自嘲地闭了闭眼。定是连日疲惫过度,思念成疾,竟生出幻觉来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放下车帘的瞬间,那身影再次清晰起来。她正微微弯腰,将一勺粥倒入一个老婆婆颤巍巍捧着的破碗里,动作专注而认真。那身姿,那侧影……分明就是桑知漪啊?!

“停下!”白怀瑾沉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马车应声停驻在道旁。白怀瑾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他却浑然不觉。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一步步朝着粥棚走去。

阳光惨淡地洒在雪地上,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气却依旧冷得彻骨。白怀瑾在离粥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着。

粥棚下,桑知漪穿着一身半旧的棉布袄裙,外面套着素色斗篷。她戴着厚厚的麂皮手套,一条厚厚的绒布围脖将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队伍,动作麻利地舀起一勺勺稀薄的粥汤,稳稳倒入一只只伸过来的、或粗糙或稚嫩的手中。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约莫案几高的孩子,同样裹得像个小粽子。桑知漪舀好一碗粥递出,那孩子便立刻踮起脚,从旁边筐里拿起一块同样粗糙的杂粮饼子,认真地递给同一个人。

一大一小,配合得异常默契,仿佛已做了很久。

白怀瑾站在风雪里,默默地看着她。她的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寒冷与嘈杂都与她无关。她一次也没有抬头,一次也没有望向他的方向。

时间仿佛被拉长。那些尘封的、带着暖意的记忆碎片,忽然被眼前这风雪中的身影猛地唤醒。

前世,他也总是这般忙碌。公务如山,挤占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许多次,他们约好同游,或是小聚,他要么失约,要么姗姗来迟。

可无论他在何时出现,无论是在喧嚣的街市,还是在摩肩接踵的店铺,只要他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桑知漪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

哪怕她正低头挑选着胭脂水粉,哪怕她正小口吃着点心,只要他出现,她总会立刻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他,然后眉眼弯弯,惊喜地朝他挥手,那笑容,仿佛瞬间点亮了整个喧嚣的世界。

那时候,连等待都带着甜蜜的期待。

他曾好奇地问过她,如何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找到他。那时的桑知漪依偎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声音温柔得像掺了蜜糖:“因为爱人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白怀瑾的目光紧紧锁在粥棚下那个忙碌的身影上,雪花落在他肩头,也落在他心间。

可是,桑知漪,并不是这样的。

人潮汹涌中,能一眼发现爱人,那是因为心之所系,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那人。

就如同方才在飞驰的马车上,他不过是随意一瞥,便在万千人潮中,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你的身影。

就如同此刻,他站在这凛冽风雪之中,凝望了你许久、许久,而你一次也未曾抬眸,一次也未曾发现,这风雪里,多了一个归人。

一股冰冷的、带着雪沫气息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悄然蔓延开来,最终凝结在胸腔深处。

白怀瑾只觉得,这京城的冬日,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寒冷彻骨。

桑知漪舀完最后一勺粟米粥,木勺磕在锅沿发出闷响。

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粥棚,她揉着发酸的手腕轻声道:“今日的粥施完了,明日请早。”

“倒是来得不巧了。”清泠如碎玉的声音穿透风雪。

抬头便撞进白怀瑾幽深的眸子里。他披着玄色大氅站在粥棚外,肩头落满碎雪,唇角噙着笑纹,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粥虽尽了,炊饼还有。”桑知漪转头唤道:“鹿寒。”

十二岁的少年郎鼓着腮帮子,从竹筐里拣了块最小的饼子,恶声恶气道:“必须得吃干净!”冻硬的炊饼砸在案板上,震得陶碗嗡嗡作响。

白怀瑾从容接过,修长手指掰下块饼角。

粗粝的麦麸混着冰渣在齿间咯吱作响,他竟吃得如品尝珍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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