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幽微,鎏金缠枝的烛台上的红蜡垂泪,将熄未熄。
杨嘉仪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枚白玉棋子。
念安跪在织金地毯上,额头几乎抵到地面。
她浑身发抖,连带着手中捧着的铜盆也微微晃动,盆中温水漾起细碎的波纹,映出她惨白的脸。
“你说什么?”
杨嘉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倏地划破殿内凝滞的空气。
念安喉头发紧,声音细若蚊蝇:
“公主,奴、奴婢方才从后花园路过,瞧见……瞧见驸马与那位表小姐在私会……”
白玉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然后呢?继续说。”
念安闭了闭眼,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她想起方才那一幕,后花园的树枝茂密交错,婆娑间,驸马俯身凑近崔嬉耳畔,唇角含笑,而崔嬉仰着脸,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驸马……驸马执了表小姐的手,说、说……”
她声音越来越低:
“说的什么没听清……”
殿内死寂。
杨嘉仪缓缓坐直身子,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不明。
她忽然轻笑一声:
“你确定没看错?”
念安猛地磕头,头上的簪子撞在地砖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奴婢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窗外忽起一阵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杨嘉仪的脸隐在明灭的光影里,半晌,才淡淡道: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念安如蒙大赦,慌忙退至殿外。
直到合上房门,她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公主的刚刚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殿内,杨嘉仪拾起那枚跌落的白玉棋子,指尖缓缓摩挲着棋面上的一道裂痕。
烛火摇曳,映得棋盘上黑白交错,如星罗密布。
沈知韫推门而入时,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衣袖间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缕甜腻的花香,与崔嬉身上用的香味道一样。
杨嘉仪指尖微顿,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寝殿内格外刺耳。
“驸马回来了?”
她抬眸,唇角挂着笑,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正好,陪我下一局。”
沈知韫微微一笑,拂袖而坐,修长的手指接过她递来的黑子棋盒。
“殿下先请。”
棋局初开,杨嘉仪落子如风,攻势凌厉。
沈知韫却始终从容,黑子轻落,步步为营,既不显锋芒,又不露破绽。
“驸马的棋,真是厉害。”
杨嘉仪指尖摩挲着白子,目光却落在他的袖口,她脑子里想的都是沈知韫与崔嬉在后花园的画面。
沈知韫垂眸,落下一子,轻声道:
“殿下谬赞。”
他的棋风温和,却暗藏杀机。
每每杨嘉仪以为胜券在握时,他总能在最后一刻悄然扭转局势,既不让她输得太难看,又不让她赢得太轻易。
“驸马总是这样。”
杨嘉仪忽然笑出了声:
“明明能赢,却偏要让着我。”
沈知韫抬眸,烛光映在他清隽的眉眼上,温润如玉。
“殿下喜欢赢,微臣便让殿下赢。”
杨嘉仪指尖一顿,白子悬在棋盘上空,迟迟未落。
“那若是我不想赢呢?”
沈知韫微微一笑,黑子轻叩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微臣便陪着殿下,一直下到殿下满意为止。”
烛火渐弱,棋盘上的厮杀却仍未止息。
窗外,夜风掠过海棠花枝吹落一地残花。
更漏滴尽,殿内最后一盏烛火“啪”地熄灭。
晨光微亮,他们的棋下了一夜。
杨嘉仪抬眸,看向对面的沈知韫。
他依旧端坐如松,眉目温润,只是眼底已泛起淡淡的青影,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黑子,似在等她落子。
因为那句她不想赢,她便真的一晚上都没赢。沈知韫每次都赢杨嘉仪一子,总给她无数个希望让她以为自己能赢,结果偏偏却都是他“险胜。”
看着沈知韫,一夜未眠的狼狈样,杨嘉仪心头微动,却又立刻压下那点不忍。
她下棋的本事并不好,她也不愿意下棋。拉着沈知韫陪她,无非就是想熬他不叫他睡觉,她的本意就是想罚他。
罚他与崔嬉私会,罚他身上的花香,罚他明明察觉她的不悦,却仍温声细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偏偏,这沈知韫连罚都接得这样妥帖。
杨嘉仪故意落下一子,力道稍重。
沈知韫抬眸看她,眼底映着微光,温润如常。
他淡定的执黑子,轻轻一落,一局结束。
沈知韫又是“险胜”……
“驸马不困?”
杨嘉仪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
沈知韫微微一笑:
“殿下不困,微臣自然也不困。”
“……骗子。”
杨嘉仪盯着他泛红的眼尾,心里又恼又软。
她原是想熬着他,看他撑不住求饶的模样,可偏偏,他连疲惫都藏得滴水不漏。
早在棋局刚过三巡时,杨嘉仪的指尖就已有些发僵,眼皮也微微发沉。
她其实早该喊停的,可她不愿。
不愿承认自己心软,不愿承认自己舍不得真的罚他,更不愿承认,她其实不想输。不想输了棋局,也不想输给崔嬉,不想输给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更不想输给……沈知韫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睛。
可偏偏,她熬了一夜,罚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舍不得他累,却又拉不下脸喊停想来真是……可笑。
看着窗外亮起的微光,杨嘉仪终于拂乱棋局,有些索然无味的说道:
“我累了,不下了。”
沈知韫起身,恭敬行礼:
“殿下安寝。”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转身时,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杨嘉仪盯着他的背影,指尖攥紧了袖口。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红血丝,看见他微微泛白的唇,更看见他离去时,轻轻揉了揉发僵的指节。
这一夜,她好像输了也好像赢了。
——————翰林院·晨——————
沈知韫踏入翰林院时,晨光已洒满案几。
卢仁矩见他眼下青影,立刻迎上来惊讶道: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昨夜一夜未眠?”
沈知韫微微一笑,提笔蘸墨,字迹依旧端秀如常:
“没事,只是陪殿下下了几局棋。”
无人知晓,他执笔的手,其实已微微发抖。
而卢仁矩听后,在心中默默记下:长宁公主爱好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