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韫走后,杨嘉仪并没有安寝。
她独坐在梳妆镜前,铜镜映出她憔悴的脸。
一夜过去,念安的话仍在耳边回响——
“驸马与那位表小姐在私会……”、“驸马执了表小姐的手……”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台,碰到个首饰盒。杨嘉仪顺手将盒盖翻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一只白玉簪子。
杨嘉仪轻抚过盒子中的白玉簪,簪身莹润,尾端雕着一朵半开的玉兰——正是去年从钱塘送来的贡品。
她忽地想起,沈知韫也曾提过,他虽不是钱塘人,却是在钱塘长大的。还有崔嬉,不也说自己来自于钱塘?
杨嘉仪指尖微微收紧,沈知韫极少谈及过往。
仅有一次,是沈知韫与他说起婚书,他那时垂眸淡笑,只道:“幼时家中遭难,一百零五口殒命,幸得恩人相救。”
寥寥一句,再无多言。
“一百零五口……”
杨嘉仪盯着白玉簪,满是红血丝的双眸露出深不见底的不明意味。
是仇杀?仇人可还在?救他的恩人是谁?他可曾报恩?
她忽然起身,行至书案前,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查吴兴沈氏旧案,一百零五口死因。另,寻沈知韫恩人踪迹。勿泄。】
墨迹未干,她已折好信笺,习惯性地唤道:
“念安——”
念安自外面进来,杨嘉仪看了她一眼,又想到念安昨夜告诉自己沈知韫与崔嬉的事。
话音刚刚出口,却蓦地顿住。
她抬了抬手,最终只是淡淡道:
“无事,退下吧。”
打发走念安,杨嘉仪拿出无踪鸽,她将密信放入无踪鸽脚上的银铃中,将无踪鸽放飞。
此事,她要青鸢去趟钱塘。调查沈知韫的身世,交给别人她也放心不下。
无踪鸽振翅而去,转眼消失在晨时的天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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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青鸢回信的日子,公主府并不消停。
以协助驸马草拟功臣榜名单一事为由,卢仁矩这些日子里频繁出入长宁公主府。
今日,卢仁矩踏着薄霜行至公主府角门。青色官袍的下摆沾着露水,在石阶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卢大人,又来啦?”
公主府门前的侍卫见着卢仁矩,不做阻拦直接将他放了进来。
恰逢念安从里面走出来了瞧见卢仁矩,笑呵呵的迎了出来:
“今儿个公主在后院等您……”
卢仁矩颔首,念安走在前面,他紧跟其后。
一路上,卢仁矩便听到公主府的下人们窃窃私语,他没有听清却听到了几句,无非就是说他成为了公主新宠、公主府要换男主人了之类的……
显然走在他前面的念安也听到了,话音未落,念安已将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下人拎了出来,她的柳眉倒竖:
“放肆!主子的事你们也敢妄议?”
念安扬手作势要打,那几个被抓出来的小丫鬟顿时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退了下去。
转身时,念安脸上怒色已敛,朝卢仁矩福身一礼:
“奴婢管教不严,污了卢大人的耳。”
她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压得极低:
“还请大人……莫要将这些闲话传到公主跟前。”
卢仁矩负手而立,阳光他青色官袍上镀了层淡淡金色。
他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姑娘多虑了。本官今日,什么也没听见。”
卢仁矩自然不会因为下人的议论,往心上去之类的。
他蜷起袖中的手指,下人们的几声窃窃私语算得了什么!翰林院的同僚都当他面说他“攀了高枝”,御史台更是暗讽他“媚主求荣”,这几日就连茶楼说书的都编出“寒门郎君夜入朱门”的香艳段子。
卢仁矩垂眸掩去眼底讥诮,这些人怎会明白,这公主府不是温柔乡,而是刀山火海。
念安垂着眼睫,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这些日子,她看得分明公主待卢仁矩,终究是不同了。
昨夜那方御赐的松烟墨,她亲眼见着公主递给卢大人。那可是连驸马都没得过的恩赏。
前日驸马前脚刚出府,公主后脚就留了卢大人用膳。席间遣退了所有下人,只留卢大人一人在内室说话。
公主府外的风言风语更是止不住地往耳朵里钻。那些个“寒门郎君得宠”、“新欢旧爱“的闲话,听得她心头直发紧。
这才多久的光景……公主的感情便从最初的宋大人转到驸马身上,如今待驸马的情意,竟又变得这般快……
念安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里像堵了团棉花似的难受。这变化来得太快,快得让她这个贴身侍女都觉得猝不及防。
默默的观察着念安的卢仁矩脚步未停,唇角却浮起一丝冷笑。
长宁公主送他的松烟墨是用来誊写弹劾东宫党羽的奏章,而那顿只有二人的用膳,长宁公主从头到尾也只是问了问功臣榜的进展,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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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功臣榜终于拟好。
太极殿外九重丹墀浸在暴雨里,汉白玉雕的螭首兽口吐出浑浊水柱。
值守的禁卫军铁甲上凝着冷雨,枪尖在雷电中泛着青芒,像一排列阵待噬的兽齿。
檐角铜铃被狂风撕扯得东倒西歪,那方“忠义千秋”的鎏金匾额在闪电里忽明忽暗。
每当雷光劈落,都能照见匾额背面隐约的剑痕——那是前朝兵变时留下的,经年雨水都未能冲刷干净。
沈知韫撑着一把玄色的油纸伞立在殿门西侧的蟠龙柱旁,他望着雨中疾行的宫人们,那些黛青伞面在雨幕中浮沉如舟。
暴雨中的卢仁矩像一柄出鞘的青锋剑。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六品官服在雨里泛着青灰,肘部磨出的纱眼被雨水浸透,隐约透出里衣的补丁。
自从和公主府结交后,他的经济情况好了许多。但这件次面圣的的衣裳,却是他特意选过的旧袍,既要让天子看见寒门子弟的清贫风骨,又不能失礼到有碍观瞻。
若圣心不悦,这身旧衣裳便是裹尸布;若得得青睐,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