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
沈知韫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卢仁矩的身影如孤松般立在阶前,仿佛连脊骨都淬了铁。
要么青云直上,要么粉身碎骨。他想提醒卢仁矩;提醒他天子的喜怒无常,提醒他世家的虎视眈眈,提醒他这一步若错,便是万劫不复。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卢仁矩又怎会不知道这些?人各有志,这不过是他的追求罢了。
卢仁矩点了点头,抚平袖口一道褶皱,那里藏着昨夜用米浆浆过三遍的硬挺边角。连腰间革带上铜扣的摆放都计量过——正对天子御座时,刚好能映出三分烛光,又不至刺了龙目。
太极殿的台阶在雨中泛着青光。
卢仁矩踩上第一级时,靴底早被浸透的棉布发出“吱呀“声响。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般湿冷的雨天,他跪在刺史府外求一纸荐书,青石板上晕开的血水比这场雨还要凉。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知韫望着卢仁矩踏入殿门的背影,忽然想起,他自己也曾这样孤身一人,站在太极殿外,捧着一纸策论,等待命运的宣判。
沈知韫闭了闭眼,转身走入雨中。
他与卢仁矩终归是殊途,他也不必执着于他人命运。
——————殿内——————
太极殿内,龙涎香混着墨香在空气中凝滞。
地砖映出卢仁矩青色官袍下的紧绷肩线。
“微臣卢仁矩,恭呈文渊阁功臣名录。”
递出木匣的姿势是练过百遍的——双臂平举,指尖微颤,让洗白的袖口恰到好处滑落半寸。殿角铜漏滴答声里,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比雷声还响。
当木匣呈至御前,皇帝展开黄绢的刹那,卢仁矩的垂眸,心中默默数着陛下手指移动的节奏。
“兰陵宋氏宋翊,功绩:修订《氏族志》,制《永章律》。陇西李氏李承影,功绩:平定江南七路反王。琅琊王氏王砚之,主持科举革新,拔寒门三百……世家十二柱。
薛定边,左武卫大将军。功绩:渭水单骑救驾,雪夜破突厥先锋。陆明渊,中书令。功绩:制定《均田新策》,修订《刑统疏议》。苏文镜,尚书右仆射。功绩:创“三省六部“流转制……寒门十二杰。”
“薛定边?”
皇帝额前冕旒玉珠轻晃:
“一个狱卒之子,也配列在宋翊之前?”
卢仁矩的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声音却平稳如静水:
“回陛下,薛将军渭水救驾时,宋太傅尚在江南清谈。”
余光里,卢仁矩看见皇帝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皇帝的手指停在已故“赵开疆”名字上,赵开疆的名字后是有污点记载上的。皇帝的青玉扳指与纸面摩擦出细微声响:
“贪墨之臣,也配享庙食?”
“西域三十六驿,至今仍用赵公所创驿制。”
卢仁矩后背已湿透,却仍挺直脊梁:
“臣愚见,文渊阁既要载德,也当录鉴。”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动卢仁矩洗得泛白的官袍下摆。
皇帝忽然倾身,手指划过杨昭蘅的名字:
“女子列榜,不怕贻笑后世?”
“昭和长公主的娘子军,曾为我朝打下半壁江山。”
他喉结微动,咽下喉间血腥气:
“昭和长公主镇守玉门关五年,阵斩吐蕃大将三人。微臣以为功过自当以剑论,岂因红妆减殊荣。”
卢仁矩话音甫落,殿外暴雨骤烈。
太极殿外忽起金戈交鸣之声。禁卫军齐齐跪地,鎏金的大殿门轰然全开。
朔风卷着细雨灌入,九枝蟠龙烛剧烈摇晃。
一道修长身影逆光而立。
昭和长公主玄铁战靴踏过朱红御毯,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竟横贯整个中轴线。
她每走一步,腰间十二枚金铃便震响一记——那是用吐蕃大将颅骨所制的战利品。
“本公主倒不知——”
清冷嗓音如碎冰相击:
“卢大人对本宫的功绩,记得这般清楚。”
她终于走入殿内。
鸦青战袍下摆沾着未拭净的血砂,左颊一道箭疤自眉骨贯至下颌,非但不损容颜,反添肃杀之气。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像是被大漠风沙打磨过,看人时如同刀锋刮骨。
皇帝手中的朱笔“啪”地折断。
卢仁矩看见昭和长公主腰间悬着的物件:三枚鎏金令牌,每枚都刻着吐蕃文字——正是她阵斩的三位大将的帅印。
“皇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皇帝刚开口,就被金属摩擦声打断。
昭和反手抽出背后巨剑插地,剑身没入金砖三寸:
“本公主今日来讨个公道。”
她指尖轻弹剑柄,震落簌簌黄沙:
“五年前陛下说女子不宜参政,如今——”
剑穗上系着的物件突然晃入众人视线:半块虎符。
满殿死寂中,卢仁矩的官袍后心已湿透。
他此刻才看清,长公主战袍领口暗绣的并非凤凰牡丹纹,而是密密麻麻的阵亡将士姓名。
暴雨在琉璃瓦上砸出万千鼓点。
皇帝凝视着昭和长公主甲胄上滑落的雨链,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叩三下,这时殿角立刻有宦官捧来金丝绒氅。
“皇姐淋雨了。”
他起身时冕旒轻晃,亲手将氅衣披在昭和肩头,指尖却在触及铁鳞时微微一颤。
昭和突然按住皇帝手腕,甲胄的寒气渗进他袖中:
“陛下还没答本公主的话。”
一道闪电劈亮殿内,照见皇帝袖口暗纹的蟠龙正被昭和掌中铁鳞压住龙睛。
卢仁矩的呼吸凝滞了——这可是大不敬之罪,没想到皇帝竟只是叹了口气。
“卢爱卿。”
皇帝突然转向他,声音里带着奇异的轻松,
“你差事办得好。朕观卿才具,翰林修撰之位未免屈就。”
他抬手制止欲开口的昭和长公主:
“即日晋翰林学士承旨,领文渊阁事,准参知政事。”
殿内霎时更为死寂。
学士承旨正三品已与六部尚书同阶,更遑论“学士承旨”乃翰林院最高职衔。
卢仁矩伏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这升迁连跃五级,本朝未有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