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昭和长公主铁鳞甲铮然作响:
“国朝规制……”
“从前,便有马周白衣入直中书。”
皇帝突然提起前朝旧事,手指却摩挲着昭和战袍上的雨痕:
“皇姐当年不也说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卢仁矩额角渗出冷汗。
他清楚看见皇帝说“学士承旨”时,袖中左手正死死攥着那方功臣名录。这位天子分明是在用他作剑,既要斩世家特权,又要挫长公主锋芒。
“微臣...…”
他喉结滚动,言语间颤抖有些畏惧:
“恐难当大任。”
“难当?”
皇帝忽然将半块玉印掷到他跟前,印纽雕着文渊阁独有的貔貅纹:
“能把这功臣榜上寒门世家各半之数摆平的,满朝就你一个。”
昭和长公主冷笑一声转身离去,铁靴踏碎殿面积水,却在门槛处顿了顿:
“卢大人。”
她侧首时,雨幕中那道箭疤格外刺目:
“三品官的朝服...可比六品沉重得多。”
待玄甲身影消失在雨夜,皇帝疲惫地揉着眉心:
“明日去内库领紫金鱼袋吧。”
卢仁矩伏地谢恩,舌尖尝到铁锈味——方才咬破的唇角渗了血。
今日,于他来讲非比寻常。
与卢仁矩升迁的消息一起传到长宁公主府的,还有今夜在麟德殿举办为昭和长公主接风夜宴的消息。
——————夜宴——————
九十九级汉白玉阶被暴雨冲刷得如同镜面,倒映着两侧持戟禁卫军的铁甲寒光。
十二对蟠龙烛台将大殿映得金碧辉煌,南海鲛绡制成的帷帐在夜风中轻漾,泛起粼粼波光。
昭和长公主端坐御阶之侧,一袭玄色蹙金云凤纹翟衣垂落玉阶,发间十二树花钿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摇曳,鎏金凤钗垂下的东珠正悬在眉心,端的是天家威仪。
“长宁来了。”
昭和长公主含笑抬手,腕间九节赤金嵌宝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虽是对着杨嘉仪说话,目光却先掠过与她一同前来的沈知韫身上。
沈知韫立在杨嘉仪身侧,一袭云水蓝广陵缎长衫如披着夜色裁下的天光。
衣料在烛火下泛着极淡的银纹,唯有行动时方能瞧见暗绣的疏竹影。
杨嘉仪领着沈知韫行至御前,裙裾上金线绣的翟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侄女拜见皇姑母。”
她行礼时特意侧身,露出腕间那对纯金嵌翡翠的镯子——正是昭和离宫前送给她的礼物。
昭和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得愈发慈爱:
“快起来。听说那卢仁矩是你府上提上来的能臣?”
她目光越过众人,直刺向席间的卢仁矩:
“能让长宁推举上来的,必是经天纬地之才。”
殿角乐师突然奏响《秦王破阵乐》,金戈铁马之音霎时盖过了所有私语。
“驸马这衣裳……”
席间,昭和长公主突然开口:
“回殿下,是旧年江南的料子。”
沈知韫答话时眼睫低垂,袖中手指却抚过衣缘。
编钟余韵未绝,三百六十盏宫灯次第亮起,将大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金丝楠木案几上,琉璃盏映着烛火流转出七色光晕,恍若将漫天星河倾泻于殿中。
“启宴——”
黄门侍郎一声长喝,两队着茜色罗裙的宫娥鱼贯而入。为首的掌膳女官手捧鎏金缠枝莲纹盘,其上炙鹿肉犹自滋滋作响,肉香混着西域葡萄酒的醇厚气息,霎时盈满大殿。
皇帝执起和田玉雕就的九龙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
“今日盛宴,一为皇姐洗尘。”
冕旒玉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漠风沙重,皇姐此番回来,定要多待些时日。”
昭和长公主指尖在酒樽上轻叩三下:
“陛下美意,本公主心领了。”
她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在卢仁矩的紫袍上略作停留:
“只是玉门关外三十里烽燧未修,哪里敢久留?”
侍膳的宫人正为长宁公主布菜,银箸碰触青玉碗的脆响格外清晰。
杨嘉仪忽而轻笑,将面前的酒推向昭和:
“姑母何必着急?这烽燧要修,庆功宴也要饮才是。”
沈知韫垂眸斟酒,素手执壶的姿态如执笔般优雅。
鎏金烛台的光晕里,沈知韫素白的中衣领缘随着斟酒的动作微微滑落,那两粒南海珠扣被靛青丝线半掩着,如同雾里看花般含蓄。他俯身为杨嘉仪添酒时,左襟内里那枚玉兰绣纹一闪而逝。
“小心,有点烫。”
沈知韫给杨嘉仪添的酒是刚热过的甜酒,味道香甜又不易醉,与宫人斟上的不同。
他指尖在琉璃盏边轻触即离,声音低得只有近处的杨嘉仪能听见。殿内炙鹿肉的烟火气太盛,偏生他这副样子又太过清冷如月,竟在满殿奢靡中辟出一方净地。
杨嘉仪执箸欲尝新上的金齑玉脍,沈知韫的素手已先一步拂过碗沿。
他取帕子的动作行云流水,却在擦拭时用指腹试了温度,这才将青玉碗推向公主手边。
“驸马,倒是细心。”
昭和长公主突然开口,沈知韫抬眸浅笑,温润的声音在繁杂的现场显得格外清透:
“殿下谬赞。”
他说话时,缠裹珠扣的靛青丝线忽然松脱半缕,那枚南海珠在领口晃出温润的光,恰映在杨嘉仪的酒盏中。
殿外吹起晚风,吹得他发丝松垮了几缕,散发拂过杨嘉仪的金步摇。杨嘉仪抬手欲拂,却见他已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下,唯有袖间清香还萦绕在她指尖。
酒过三巡,饶是杨嘉仪饮的是不易醉的果酿,也架不住她贪杯多饮。沈知韫几番劝阻未果,只得无奈看她眼尾渐渐染上醉意,眸光潋滟如春水荡漾。
一名宫女悄然上前,借着斟酒的间隙将一纸字条塞入杨嘉仪手中。她垂眸扫了一眼,指尖微动,便将那字条趁人不注意扔到了桌案之下。
她抬眼望向对面——宋言初隔着重重人影坐在远处,依旧是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
烛火映照下,他的眉眼依旧好看,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细看之下,他眉心微蹙,眼底似凝着化不开的郁色,竟显出几分说不出的苦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