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史可法身着南京兵部尚书的官服,步履沉稳地走进东暖阁时,他并未如其他初次面圣或久别重逢的臣子那般,表现出过度的激动或惶恐。他只是按照规制,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臣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的崇祯皇帝,看着面前这位胡须已略显花白、面容刚毅的中年人,心中却并无多少欣赏,反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耐。对于这位在原本历史上被南明小朝廷倚为“擎天玉柱”、却最终未能挽回败局的“民族英雄”,他这位穿越者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在他看来,史可法或许有气节,但能力、眼光、魄力,都颇有可议之处。
“史爱卿平身。” 崇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朕知道你是南都的兵部尚书,在场的诸位也都知道。这种官衔自报家门的话,今后在朕面前,就不必再提了。”
“臣……明白。” 史可法似乎对皇帝这略显冷淡的态度有些意外,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再次一板一眼地行礼。
这种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有些“端着”的态度,让旁边侍立的、刚刚晋升为直殿监掌印太监的李春,都看得直皱眉头。好家伙!这位南都来的史尚书,官架子倒是不小!要知道,就算是五省总督陈奇瑜陈老大人,还有那位正牌的京师兵部尚书张国维大人,见到陛下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你一个留都的兵部尚书,又凭什么摆出这副姿态?李春心中暗自嘀咕,想起了昨夜陛下在后宫因顾媚行刺而雷霆震怒、整肃宫闱的情景,连皇后娘娘都吓得连连赔罪,整个后宫至今还惊魂未定呢!这位史大人,怕不是在南京做主惯了,还没认清如今京师的形势吧?他暗暗白了史可法一眼。
崇祯皇帝自然也察觉到了史可法的态度,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将目光投向史可法,语气平淡地问道:“史爱卿,朕记得,今年年初便已下旨,命你率南都京营精锐北上勤王。朕听闻,你所部兵马不过六千之众,为何竟从年初走到了这八月流火之时,耗时大半年之久,方才抵达京师?这一路上,可是发生了何事耽搁了?”
史可法闻言,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躬身,带着几分“无奈”地讪笑道:“启奏陛下,非是臣有意拖延。实乃……实乃臣行至山东地界时,正遇上大批逃荒的灾民,堵塞道路,臣不忍见百姓流离,故而略作安抚,耽搁了些时日。后来……后来又遭遇山东总兵刘泽清麾下部分乱军,劫掠乡里,臣为弹压乱军,保护地方,又……又费了些功夫。是以……是以才延迟至今,还望陛下恕罪。” 他将延误的责任,轻描淡写地推给了灾民和“友军”刘泽清。
“哦?原来如此?” 崇祯皇帝心中冷笑不止。灾民?刘泽清的乱军?这些或许确有其事,但绝不可能耽误大半年之久!史可法这一路走走停停,观望局势的意图,昭然若揭!但他脸上却装作恍然大悟、甚至带着几分感动的样子,热情地说道:“原来史爱卿是为了安抚灾民、弹压乱军才耽搁了行程!爱卿此心,忠贞体国,实在是……劳苦功高啊!”
他随即对李春挥了挥手:“李公公!史爱卿这一路勤王,风餐露宿,奔波劳顿,如此忠贞爱国之士,朕岂能不赏?!速去内库,取上等绸缎五十匹,白银五千两,赏赐给史爱卿!不然,朝中那些聒噪的言官们,怕是又要叽叽歪歪,说朕刻薄寡恩,打压爱国之士了!”
李春听到这话,心中又在犯嘀咕。陛下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言官的叽歪了?这番话,明着是赏赐,暗地里……怕是讽刺和敲打吧?但他早已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恭谨的笑容,应了声“嗻”,便立刻转身出去,很快便捧着一盘金灿灿的银锭和几匹色泽华丽的绸缎,恭恭敬敬地端到了史可法面前。
史可法此刻还未完全明白崇祯皇帝的深意,只当是皇帝真的被自己的“忠勇”所感动。看着眼前这丰厚的赏赐,他心中不禁有些美滋滋的。想着回南京之后,可以将这些御赐之物在家中供起来,再让自己的门生故吏们好好宣扬一番,这可又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他面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便要伸手去接那赏赐。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银两绸缎之时,旁边的李春却忽然笑眯眯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史可法的耳中:“史尚书,这御赐的恩典虽重,但在拿东西之前,您老……还是要仔细想一想,自己这一路行来,是否真的……问心无愧才是啊。”
李春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史可法伸出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他心中猛地一惊!问心无愧?这太监是什么意思?!难道……
他毕竟是久历宦海之人,瞬间便反应过来,脸上血色褪尽!但他强作镇定,猛地收回手,面容肃然,对着御座方向冷哼一声,朗声说道:“本官奉旨勤王,历经艰险,忠君之心,苍天可鉴,日月为证!自然是问心无愧!”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表明自己的“气节”。
“好!史爱卿说得好!” 崇祯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带着一丝玩味。李春方才那句话,虽然声音低,但这东暖阁就这么大,自然是全部落入了他的耳中。他心中暗赞:这李春,倒是越来越会揣摩朕的心思了,这个好头,开得不错!有些话,朕不方便明说,由他这个奴才点出来,效果反而更好。
崇祯示意李春退到一边去。这么好的……亲自敲打立威的机会,怎么能不自己上呢?
他看着底下兀自强撑着的史可法,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史可法心头:“朕还有个疑问。朕听说,史尚书昨日便已抵达京师,为何没有立刻入宫觐见,反而先去了那秦淮风月之地的回春楼,与江南来的几位‘东林名士’,密会了半夜?席间,似乎还谈论了……关于朕重开三厂一卫,是否乃‘权阉弄权’之事?”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哦,对了,朕似乎还忘了问,当时……是不是还有一位叫王玉的名妓在旁作陪唱曲吧?”
崇祯脸上露出了“理解”的笑容:“当然,这青楼宴饮,狎妓听曲,亦是人之常情嘛,朕都明白。不过……史爱卿昨日在席间所说的那些关于厂卫、关于朝政的高论,大体意思,朕还不太明白,可否……请史爱卿在此,为朕再说一遍?”
这番话,说得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体谅”,但其中蕴含的杀机和威胁,却让史可法瞬间如坠冰窟!
他来京之前,也曾多方打听过京师的消息,知道当今陛下性情大变,手段酷烈,厂卫势力复起。曾有人私下警告过他,京师水深,务必谨言慎行。但他当时并未完全放在心上。厂卫再厉害,还能比得上当年的魏忠贤不成?他自诩为南都重臣,又素有清名,觉得崇祯再如何,也不至于对他怎样。
却万万没想到!崇祯皇帝竟然真的在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就将厂卫的势力恢复到了几乎与魏阉时期相差无几的地步!他昨日才刚刚抵达驿馆,私下里与几位江南同道的密会,甚至连宴请了哪个妓女,都已清清楚楚地摆在了皇帝的面前!这厂卫的耳目,究竟是何等的可怕?!
冷汗,瞬间浸透了史可法的官袍!他再也不敢有半分托大和侥幸,慌忙将方才本欲接过的赏赐(银两和绸缎还放在托盘上)推开,五体投地般拜伏下去,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臣……臣……罪该万死!臣……”
他“臣”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之词。
见他这副模样,崇祯皇帝反倒是呵呵一笑,问道:“史可法,你可知罪?”
听到“知罪”二字,史可法浑身一颤!他一瞬间就联想到了前段时间被抄家灭族的龚鼎孳、陈演,还有刚刚被夷十族的郑三俊!难道……自己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了吗?!
说实话,史可法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自问一生清廉,也颇有气节。但他怕!他怕自己一旦背负着“非议朝政”、“结党营私”甚至“狎妓”的罪名死去,那些无孔不入的厂卫番子,会将他的一世清名,彻底毁坏个干净!让他遗臭万年!
名声!这才是史可法最大的软肋!
崇祯皇帝看着底下惶恐不安的史可法,心中了然。他对这位历史人物还算有些了解,能力或许有争议,但要论气节风骨,至少比那些后来上杆子侍奉新主子的所谓东林名士要强得多。此次召他回京,敲打一番,挫其锐气,让其认清形势是必要的,但并非真的要杀他。毕竟,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史可法在南方的声望和影响力,或许还能为己所用。至于再放他回南京?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想到这里,崇祯皇帝心中有了计较。他故意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似乎也缓和了一些:“唉……罢了。念在你……也曾在任上,镇压流寇八年,虽无大功,却也有苦劳。死罪,就免了吧。”
他顿了顿,说道:“你就留在京师,任个……右佥都御史吧。协助都察院,整顿吏治,监督百官。你,可有怨言?”
从权倾一方的南京兵部尚书,变成一个在京师并无多少实权的右佥都御史(从二品,但实权远不如六部尚书),这无疑是巨大的贬黜。但比起抄家灭族,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史可法对崇祯皇帝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处置方式深感意外,已经是喜出望外!他连忙叩首谢恩:“臣!绝无怨言!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定当恪尽职守,为国朝效力!万死不辞!”
“嗯,退下吧。” 崇祯挥了挥手。
看着史可法如蒙大赦般,脚步虚浮地退出了东暖阁,崇祯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恩威并施……这些帝王权术,他如今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随即,他收敛笑容,对侍立一旁的李春吩咐道:“传旨!诏东厂提督王承恩、西厂提督曹化淳、内厂提督方正化,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链,英国公张世泽,团营副总督董琦,卫孝伯周经武,靖远伯王永恩,新乐候刘文柄,惠安伯张庆臻,还有驸马都尉巩永固!速来东暖阁见朕!朕,有要事相商!”
王永恩、刘文柄、张庆臻这几位新晋的伯、侯,正是崇祯近期提拔起来、用以平衡朝中势力的勋贵代表。他们之前奉旨前往北直隶各地清查禁军各卫的空饷和战力情况,因地方官员百般推诿、掣肘,进展缓慢,吃了不少苦头。直到崇祯下达“聚京畿之兵于京师”的旨意,他们才得以在董琦和张世ZE的帮助下,借着整编的机会,总算大致摸清了京畿附近卫所的真实人数。刚刚将人数报上去没几天,屁股还没坐热,这不,又被皇帝紧急召见。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皇帝单独召见还好,但像这样,将厂卫头目、京营主将、勋贵代表、内廷近臣……几乎所有核心权力人物,一股脑儿地全都叫过去,那定然又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宣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