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阳光透过纱帐,在阿砚苍白的脸上织出蛛网般的光斑。他躺在雕花榻上,往日挺括的黑色劲装换成了柔软的月白寝衣,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刀疤——那是替商若棠挡箭时留下的。此刻伤口仍在渗血,绷带上的药汁洇出暗褐色的痕迹,混着屋子里浓重的艾草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砚?”商若棠的声音带着颤意,指尖轻轻触到他额头。少年的皮肤烫得惊人,往日英挺的眉骨凸得吓人,眼窝深陷,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唇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灰,比案头那支即将枯萎的墨菊还要憔悴。
他勉力睁开眼,瞳孔里映着商若棠泛红的眼眶,想要扯出个笑,却只能牵动嘴角——刀疤从眼尾斜斜划过脸颊,此刻因消瘦而显得更加深刻,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小姐...”他的声音沙哑如破竹,抬手想要替她拂去鬓边碎发,却连手臂都抬不起,只能无力地垂在榻边。
商若棠攥紧他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痕迹。如今这双手却凉得像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仍在微微发抖。她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是要咽下什么,却终究只是轻轻摇头:“别担心,属下...只是累了。”
窗外的西风卷起最后几片枯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阿砚的视线越过商若棠,望向墙上挂着的那把绣春刀——刀鞘上的缠绳已经磨破,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那是他十六岁那年,商若棠用自己的缎带替他缠的。
“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若有一日...属下不能再护着你...”商若棠慌忙用指尖按住他的唇,却触到一片滚烫的湿意——不知何时,他竟已落泪。那滴泪顺着刀疤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透明的痕,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碎。
商若棠摇头,喉间哽着说不出话。她看见阿砚颈间露出的碎玉吊坠——那是她随手送他的平安扣,去年冬天断成了两半,他却仍用红绳系着。此刻红绳松松地挂在脖子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像极了他此刻摇摇欲坠的生命。
“别说了。”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答应过我,要陪我看尽四季花开花落。”阿砚望着她眼中的执着,忽然想起那年春天,她蹲在花园里救一只受伤的蝴蝶,也是这样的眼神。他轻轻点头,指腹蹭过她脸颊,像是要将这温度刻进骨髓。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阿砚的眼皮渐渐沉重。商若棠替他掖好被角,听见他在半梦半醒间呢喃:“小姐...蝴蝶该回巢了...”她望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发现他掌心还攥着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今年秋天,她路过他窗前时随手递给他的。
西风又起,纱帐轻轻晃动。商若棠坐在榻边,望着阿砚苍白的脸,忽然明白——有些守护,从来不需要言语;有些伤痕,早已刻进灵魂深处。就像这深秋的枯枝,看似脆弱不堪,却在泥土里藏着最坚韧的根。
她伸手替他拂去睫毛上的落叶,触到他微微颤动的眼皮。窗外,一轮残月升上中天,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却固执地挺着,像极了他握刀的姿势——即便倒下,也要护着他的小姐,护着心中永不熄灭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 ,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秋春的细雨敲打车帘时,商若棠正握着阿砚的手,听他用沙哑的嗓音唤“小姐”。少年躺在车厢软垫上,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勉强扯出个笑,眼尾那道被刀疤划过的痕迹牵动着,像是落在青瓷上的墨痕。
“醒了就好。”商若棠的指尖抚过他腕间的脉搏,感受到那微弱却坚定的跳动,眼眶忽然发热。阿砚想要起身,却被陆瑾康按住肩头:“医官说你需好好静养。”他的月白长衫蹭过阿砚缠着绷带的手臂,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和,“别让小蝴蝶担心。”
宋明珏靠在车厢另一侧,银丝锦袍裹着单薄的身形,折扇半掩着脸。自从在听松阁一别,他似乎刻意与两人保持着距离,唯有目光偶尔扫过商若棠发间的夜光兰,眼底泛起细碎的光。
马车碾过青石板,溅起水花。商若棠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烟柳,忽然想起密道里阿砚替她挡箭的瞬间。那时他的血溅在她衣襟上,染出的花纹竟与此刻腰间的夜光兰丝带有些相似。“疼吗?”她轻声问,指尖触到阿砚锁骨处露出的绷带。
“不疼。”阿砚摇头,目光扫过陆瑾康环在商若棠腰间的手,又迅速移开,“小姐没事就好。”他的声音带着暗卫特有的寡淡,却在说出“小姐”二字时,尾音微微发颤。
陆瑾康将商若棠往怀里带了带,梨涡里漾着狡黠:“阿砚,以后你便留在西阁吧。”他的指尖摩挲着她腰间的丝带,“也好替我看着某人,省得她又偷跑出去喂麻雀。”
商若棠瞪他一眼,却在触到他眼底的温柔时,心底泛起暖意。宋明珏的折扇突然合拢,发出清脆的声响:“西阁的麻雀,怕是早就被某人惯得不怕人了。”他的话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掩不住眼底的黯然。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时,雨刚好停了。陆瑾康先下车,转身伸手接住商若棠,月白长衫在风中扬起,露出腰间新制的玉带——上面用银丝绣着一只振翅的蝴蝶,正停在夜光兰枝头。
阿砚由小厮搀扶着下车,望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在商若棠身后,看她追着蝴蝶跑过花园的模样。那时她总说:“阿砚,你看,蝴蝶从不会被困住。”
“走吧。”宋明珏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少年走过他身边时,折扇轻轻敲了敲他肩膀,“以后,劳烦你多费心了。”阿砚抬头,看见他望向商若棠的眼神,像是望着一朵不属于自己的花,虽美,却带着无法触及的苍凉。
四人穿过垂花门时,商若棠忽然停住脚步。她望着满树新绽的夜光兰,想起陆瑾康说“做你的山”时的神情,想起宋明珏转身时飘落的银丝发带,想起阿砚醒来时第一句“小姐”。风拂过她发间的银蝶簪,带来些许青草的香气。
“怎么了?”陆瑾康的声音带着关切。商若棠摇头,将手放进他掌心:“没什么,只是觉得...”她望向身边的三人,目光最后定格在陆瑾康梨涡里的笑意,“现在这样,真好。”
阿砚望着她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羁绊,如同夜光兰与蝴蝶,看似各自纷飞,却早已在岁月里缠成了不可分割的脉络。而他所能做的,便是站在阴影里,守护这朵开在阳光下的花。
暮春的风卷起最后一片残樱,落在商若棠肩头。陆瑾康伸手替她拂去,指尖划过她耳后那颗浅褐的痣:“小蝴蝶,该回房换药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独占欲的温柔,却让她心底一片安宁。
身后,宋明珏的折扇再次打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愫;阿砚垂眸,将所有情绪都藏进暗卫的面具里。四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织成一幅画——画里有山,有风,有蝴蝶,还有,永不凋零的夜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