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政殿出来后,倾盆的大雨已经将整个皇宫洗了个干干净净,空气里夹杂着雨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潮气,就像一位囚禁者,带着让人窒息的冷漠,将希望一点点消磨。又似一层厚重的帷幕,遮住了光明与希望,让人心生绝望。
昭阳抬头看着瓢泼的雨势,在心里感慨,这一仗,输得彻彻底底!
厉昭还立在石阶下,任凭雨水拍打,身姿依然挺拔。
昭阳道。
“回去吧,他没事了。”
声音冰冰凉凉,如同春雨般湿冷。
厉昭看她一脸绝望,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抱拳作揖,转身退下。
“太子殿下,干爹他,没事了吗?”
“没事了。”
“那能不能找个御医去给他治疗伤口?大牢阴冷,也不知他撑不撑得住。”
昭阳转过身问道。
“牢里很阴冷?”
王瑞安急得直跺脚。
“殿下,您是不知道,牢狱向来是最阴冷的地方,每次下雨,雨水都会顺着小窗户流进去,再加上又没有棉被御寒,冷得不得了。干爹他伤得那么重,也没有御医去看看,奴才担心,担心……”
“取伞来!”
“诶!”
王瑞安快速递上早就准备好了的雨伞。
昭阳又转过身道。
“阿珠陪我前去,王瑞安,你找个人带阿玉去东宫,让景桢备轿撵来接人。”
王瑞安赶忙应下,等安排好了人后,就看到昭阳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雨势中。他恍惚想起几个月前,太子被罚跪承恩殿的时候徐言也是这般火急火燎地冒着雨势去救她。这才短短几个月竟对换了,一样的是,二人都是心急如焚。
……
又回到了那个深秋,回到了那个院子里,火红的枫叶随风起舞,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徐言在一道严厉的目光中慢慢醒来。
“父亲……”
男子一袭白衣,爱怜地抚上他的脸颊。
“子修,你忘了你要做的事了吗?为何如此放弃自己?”
徐言贪恋手中的温度,伸手想要抓住那只大手,眼前的人却募得凭空消失。
他瞬间慌乱起来,四下望去,大喊。
“父亲,父亲!”
声音自屋顶飘来,悠悠然然,如天上神人。
“我时家满门一夕枉死,只留下你这一根血脉,你竟为了一个女人自暴自弃,你枉为我时家儿郎。”
他急得团团转,想要站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倒回地上,他疼得龇牙咧嘴,泪水瞬间滑落,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想要抓住身前的那一点光明。
“父亲,对不起,对不起……”
风势越来越大,夹杂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徐言惊讶地发现四周并无尸体,也无血迹,令人恶心的血腥味,竟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视线顺着血迹往身上扫去,瞬间觉得身体凉了半截,他正坐在血泊上,身下一大片刺目的鲜红,如雨水般盈满了整个小水坑。他突然感觉有些难过,他要死了吗?大仇未报,心爱的人正陷于困境中,他什么都没完成,就要死了吗?
恍惚中,一道刺目的白光从混浊的天空中洒下来,他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光亮里一青衣男子向他走来,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人很熟悉,熟悉得让他心安的淡淡花香,待行得近了些突然又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面含悲伤,急急向他走来。
那个女人他认得,尤其是温暖的怀抱最令他怀念。
“儿啊,我可怜的儿。”
“娘……”
“娘不要你报仇,娘只要你活着。”
徐言贪恋久违的温暖,将头紧紧埋在女人怀里,深深呼唤着她。
“娘,你来带我走吗?”
“带你走?不,娘不带你走,娘只是来看看你。”
不带他走,难道又要丢下他一人吗?徐言惊慌的拉住女人的手臂,祈求她。
“娘,您带我走,别留下儿子一人。”
女人捧起他的脸,在他额间印下一吻,用近乎宠溺的语气朝他道。
“答应娘,好好活着。”
“娘……”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能死。”
徐言眼睁睁看着女人站起身却动不得分毫,他着急喊道。
“娘!”
女人再未回头,消失在刺目的光圈里。
他悲凉地哭喊。
“娘……”
随后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
子夜时分,东宫内灯火通明,除了地龙,屋子里还放了三个火盆,热浪滚滚,惹得人心焦火辣。屋子里伺候的人,诊脉的御医皆褪了外裳,唯站立在床下的昭阳一袭青衣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任由汗水湿透衣衫。
四五个御医围在床前小声商议着,本就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忽然传来一道沉重的叹息声。
在场的人皆屏息凝神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昭阳冷若冰霜的脸在炭火的照耀下更显压迫,她冰冷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最中间的御医身上。
“如何?”
御医擦了擦额前的冷汗,上前两步恭敬道。
“回殿下,徐掌……公公受了极重的杖刑,再加上心脏旁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现下形式还很危机。”
昭阳皱眉问道。
“不是五十杖吗?以徐言的身体怎会如此严重?况且心脏旁的伤口已经养了三个多月,怎会还未愈合?”
“太子殿下!”
阿珠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被阿玉一把扯了回去。
昭阳闻声望去,见阿玉正肃着一张脸朝阿珠摇头。
他转头去看王瑞安派来的小太监。
“你说,是不是真的只有五十杖。”
小太监愤愤道。
“太子殿下,陛下只是罚了五十杖,常指挥使审问时未用刑,是庞统领!”
昭阳微微诧异道。
“庞雍?他也负责审徐言?”
小太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陛下并没有让他审讯徐公公,是他自己进了大牢对徐公公用的刑。”
昭阳闻言脸色骤变,怒意如潮水般涌上脸颊。
她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得极长,行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迎面的御医哆嗦着身体看着昭阳越来越近,凌人的气息逐渐包裹着他,紧接着,刻意冷静的声音响起。
“孤问你,能治好不?”
她分明是很平常地问,御医却仿若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问的是能不能治好病,御医听到的却是。
“治不好孤就要你狗命!”
御医匆忙答到。
“治得好,治得好,殿下放心,臣等一定治好徐公公!”
说完又命人端来热水,喂了糁汤给徐言。
徐言浑身发抖,嘴里还在喃喃含着。
“娘……娘……”
昭阳跪坐在地上,双手握上徐言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安抚。
“娘在这里,你莫怕,娘陪着你。”
话落,徐言渐渐平静了下来,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挣不开分毫。
御医觉得这一场面有些诡异,一个男子,对一个太监说自己是他娘亲,那太监竟还真的被他安抚住了,怪事,怪得很!
……
夜色悄然褪去,天边渐渐泛白,霞光扫过暗淡的天际,透过窗缝洒进静默阴沉的房间,带来了一丝光亮和希望。
昭阳整夜未合眼,直到此刻,徐言才安定下来,她取出自己被捏得生疼的手,问御医。
“现下如何?”
御医看上去轻松了不少,轻快道。
“已经脱离了危险,只需要静养着。”
昭阳起身,面含微笑道。
“昨夜的事……”
御医心领神会,忙道。
“臣知道,臣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昭阳还是解释了几句。
“徐公公救过孤的命,孤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
御医做出一副了然的模样,又将药方递上。
“这些是滋补的药,需按时服下。”
景桢快步走过来取下,又将御医送了出去。
待门关上后,昭阳瞬间敛了笑意,周身的气压迅速低了下去。
“你叫什么?”
候了一夜的小太监慌忙迎上来。
“回殿下,奴才叫李福,也是御前伺候的。”
“走吧,孤记住你了。”
李福应是退下。
昭阳又朝阿珠道。
“你去刑部监传话,将所有狱卒收监,让常林来东宫见孤。”
阿珠问道。
“现在吗?”
“立刻!”
阿珠领命退下。
昭阳回身看了皱眉眼趴在床上的徐言,问阿玉。
“他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阿珠蹙眉,纠结着不知该不该说。
“你若不说就去吧把厉昭叫进宫来。”
阿玉叹了口气道。
“督主嘱咐了不能告诉您。”
“你莫非让孤去问徐言吗?”
阿玉咬了咬牙,道。
“是从徐州去瑶光镇时与庞统领与常指挥使的人碰到了,那几日督主劳累过度,身体吃不消,一时大意被利剑刺到了旧伤。”
昭阳想起来徐言才回到日月居时,她只觉得他很疲惫,却忽略了他的虚弱,忽略了他走路时虚浮的脚步,与过度苍白的脸。
“孤记得,他当时还陪孤去镇上逛了逛,那时并未发现异样。”
“那是他瞒着您呢,年前杜莱每日半夜去给他换药。”
‘咯噔’
仿佛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面,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昭阳的思路,她寻声望去,竟是治疗伤口的药瓶,被晨风一吹,便倒在了地上,好在徐言睡得深沉,并未被打扰。
昭阳走过去捡起药瓶,又帮徐言掖好被角,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他沉静的睡颜才退出去关上房门。
“去把杜莱叫进宫来,让他贴身伺候徐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