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把围巾从招娣手里接过来,指尖触到布料上还带着的体温,忽然就定住了神。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把脸擦得干干净净,抬头时眼里的红还没褪,却多了点清明。
“招娣,”她声音还有点哑,却字字清晰,“我想通了。”
那天下午,林薇在图书馆找到了王虎。他正趴在桌上补笔记,侧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后颈沾着点墨水,像只笨拙的大猫。她站在书架后看了很久,直到他抬起头揉眼睛,才走过去把一杯热豆浆放在他手边。
“王虎,”她没看他眼里的惊讶,盯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我以前帮你追招娣,是真心的。现在想告诉你,我不追了。”
他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薇打断:“你不用觉得抱歉,喜欢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你和招娣……挺好的,要好好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回头看他错愕的表情。走到图书馆门口时,阳光正穿过玻璃幕墙洒进来,在地上拼出亮闪闪的图案,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后来林薇听说,王虎真的变了。有人在清晨的操场看见他背单词,有人在深夜的自习室撞见他啃专业书,连以前总跟着他的那帮兄弟找他,他都摆摆手说“忙着呢”。他开始穿干净的白衬衫,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偶尔在食堂碰到招娣,会红着脸递上一份刚打的热汤,然后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耳朵尖却红得像要滴血。
而乡下的日子,依旧甜得冒泡泡。招娣放假回家时,王虎会提前买好她爱吃的水果硬糖,装在洗干净的玻璃罐里。村口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姑娘站在树下等他,辫子上别着朵小雏菊。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停在她面前,车筐里躺着本崭新的农业杂志——是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想跟她一起学种反季蔬菜。
“你看这个,”他翻开杂志,手指在图片上戳了戳,“咱村要是种这个,冬天也能有新鲜菜卖。”
招娣凑过去看,辫子扫过他的胳膊,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又忍不住笑起来。风从槐树叶间穿过去,把他们的笑声送得老远,惊起几只落在枝头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湛蓝的天。
林薇偶尔会在朋友圈刷到他们的合照。照片里招娣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王虎站在她身边,手拘谨地背在身后,嘴角却扬得老高。她会点个赞,然后关掉手机,继续看自己的书。
原来放手不是结束,是给别人腾出幸福的位置,也给自己留出成长的空间。就像王虎在图书馆里写下的批注,一笔一划都藏着认真生活的模样;就像招娣在田埂上种的向日葵,花盘永远朝着有光的方向。
而林薇知道,她的光,也正在前方等着呢。
梁老三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灶房里传来媳妇压抑的抽气声,他猛吸一口烟,把烟袋往鞋底磕了磕,却没起身。
“他今儿又送招娣回来没?”媳妇端着刚蒸好的红薯出来,声音带着水汽,“我瞅着那小伙子站在院门口,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那么直挺挺地戳着,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梁老三没接话,伸手拿起个红薯,烫得直搓手。这小子是真对招娣上心,天不亮就来帮着挑水,农忙时抢着割麦,手上磨出血泡也不吭声,可一想到他以前混社会的那些传闻,心里就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
“前儿村东头的老李头还跟我说,”媳妇往他手里塞了块粗布帕子,“说看见那小子以前的兄弟在镇上转悠,嘴里念叨着‘虎哥现在出息了,忘了咱们’。我这心啊,咯噔一下就悬起来了。”
她抹了把眼角,声音发颤:“招娣这孩子,打小就实诚,别人对她好一分,她能掏心掏肺还十分。那小子现在是看着本分,可那些浑水里的人,哪是说断就能断干净的?万一……万一以后出点啥岔子,咱闺女可怎么受得住?”
梁老三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滋味没进心里,倒酸了眼眶。他想起招娣昨晚吃饭时,红着脸说“爹,娘,他现在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呢,说要考个农业技术员证书”,那眼里的光,亮得像夏夜的星星。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声音比烟袋锅还沉,“咱做爹娘的,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世。只要那小子真能改邪归正,踏踏实实跟招娣过日子……”
话没说完,却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里的烟灰被风吹散,落在脚边的泥土里。他知道媳妇没说出口的担忧——怕那些过去的阴影,哪天突然卷土重来,把闺女那点好不容易盼来的甜,搅得稀碎。
灶房的灯昏黄,照着老两口沉默的脸。窗外的虫鸣渐渐起了,衬得屋里格外静,只有那份对女儿的心疼和担忧,像屋檐下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满了整个屋子。
梁老三媳妇把手里的菜篮子往灶台上一放,豆角滚出来两颗,她也没心思捡,直愣愣地盯着锅台发怔:“你说咱招娣,打小就争气。从村小学考到县一中,再到城里读大学,奖状贴满了西墙。前儿她打电话说,系里老师把她推荐给三家大企业,实习工资都比咱老两口干半年还多……”
说到这儿她声音就哽住了,抬手抹了把脸:“凭她这条件,想找个啥样的没有?公务员、老师、坐办公室的……哪一个不是稳稳当当的?知根知底,家里老人也能放心。偏就……偏就看上这么个的。”
梁老三蹲在门槛上,烟袋杆敲得地面邦邦响:“我不是说那小子不好,他对招娣的心是真的,干活也实在。可一想到他以前那些事,我这后脖颈子就冒凉气。咱不求闺女大富大贵,就求她平平安安,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可不是嘛,”媳妇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前村老王家的小子,以前也混过,后来娶了媳妇想好好过日子,结果以前的狐朋狗友找上门要钱,不给就砸锅摔碗,最后媳妇受不了,领着孩子走了……我一闭上眼就想这事,吓得直哆嗦。”
她抓起一颗豆角,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招娣还年轻,哪懂这人间险恶?她只看见那小子现在对她好,跑半个城买糖糕,替她挡酒,可日子长着呢,谁知道以后会出啥岔子?真是造孽啊……”
灶膛里的火苗弱下去,映得两人脸上都灰蒙蒙的。梁老三猛吸一口烟,烟圈在昏黄的灯光里慢慢散开,像他心里那些说不出、解不开的愁绪——既盼着闺女能得偿所愿,又怕这看似甜蜜的日子,藏着看不见的坑。
“罢了,吃饭吧。”他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孩子的路,终究得她自己走。咱做爹娘的,只能夜里多替她烧柱香,求老天保佑她能顺顺当当的。”
锅里的粥咕嘟作响,香气漫了满厨房,可老两口谁也没动筷子,只有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照在那碗凉了的红薯上,泛着淡淡的白。
梁老三媳妇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腾”地窜起来,把她脸上的愁苦照得一清二楚。她搓着衣角,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这心里头啊,跟揣了块冰似的。前儿跟村西头的二婶子唠嗑,她悄没声儿跟我说,那小子他爹——就是现在镇上那个‘老当家的’,年轻时候手里沾过多少浑水,镇上的老人谁不知道?听说前些年还有人找上门来寻仇,家门口的石板都被掀了。”
她猛地拍了下大腿,眼泪跟着就下来了:“祖上传下来的根儿就不正经!他爹是老大,他以前跟着混,这血脉里的东西,能说改就改?咱招娣打小连鸡都不敢杀,细皮嫩肉的,要是真嫁过去,哪天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找上门,她受得了吗?”
梁老三蹲在门槛上,烟袋锅早就灭了,他却还在机械地往嘴里送。喉结滚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托人去镇上打听了,他爹现在是不怎么露面了,可那些以前跟着他的人,见了面还得喊一声‘老爷子’。这种人家,就像埋在地下的炸药,谁知道哪天就炸了?”
“咱闺女的人生本该是敞亮的啊,”媳妇捂着脸哭出声,“名牌大学毕业,进大企业当白领,嫁个教书先生或者工程师,生俩娃,周末带着咱老两口逛公园……这日子想想都甜。可现在呢?一头扎进那种人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些三教九流,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院门外传来几声狗吠,衬得屋里更静了。梁老三把烟袋往地上一磕,站起身时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他望着西墙上招娣从小到大的奖状,最上面那张是大学奖学金证书,红得刺眼。
“造孽啊……”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全是无力,“咱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咋就让闺女摊上这种事?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骨头……也没法活了。”
灶上的水开了,白汽漫出来,模糊了窗上的冰花。老两口对着一锅快要溢出来的热水,谁也没去管,只有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像锅里翻腾的水汽,密密麻麻地堵在了心口。
梁老三猛地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烟灰簌簌落下来,他却忽然扬高了声调:“行了行了,不说这些堵心的!咱闺女有咱闺女的命,她心里亮堂着呢。”
媳妇正抹着眼泪,被他这一声惊得愣了愣,手里的抹布掉在脚边。
“你忘了?”梁老三往灶膛里添了块干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有了点暖意,“咱二丫头,前儿打电话回来,说在省里的机器人大赛拿了头名!人家国防科大的老师直接找到学校,说要特招她去,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补助!”
“还有三丫头呢,”他越说越精神,索性站起身来回踱着步,“那丫头从小爱琢磨花草,去年把咱家后院那几棵快枯死的果树摆弄活了,今年还结了俩果子!前阵子县农科所的人来看了,说她在青少年植物培育竞赛里拿了金奖,要保她去省农校,毕业直接分配到研究所!”
媳妇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可不是嘛,二丫头打小就爱拆收音机,拆了还能装回去,我总骂她瞎折腾,没成想折腾出能耐了。三丫头更别说,放学就往地里钻,晒得黑黢黢的,手里总攥着个小本子记这记那……”
“所以说啊,”梁老三拍了拍媳妇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豁达,“咱这几个闺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丫头有她的主意,二丫头三丫头也有她们的道儿。咱老两口操不完的心,不如等着享清福——将来二丫头成了科学家,三丫头成了农专家,大丫头……大丫头只要高兴就好。”
灶上的粥熬得差不多了,散出浓浓的米香。媳妇擦了擦手,揭开锅盖舀了两碗,热气扑在脸上,暖得人心里发颤。
“明儿我去集上割两斤肉,”她往梁老三碗里多盛了勺米油,“给丫头们寄点腊肉过去,二丫头说学校食堂的菜太淡,三丫头总惦记着家里的腌菜。”
梁老三呼噜喝了口热粥,烫得直吸气,却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再买两尺花布,给三丫头做个新书包,她那书包都磨破边了。”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照得院子里的积雪亮闪闪的。老两口坐在灶台边喝粥,你一言我一语地数着闺女们的好,那些压在心头的愁绪,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悄悄消了些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孩子们的路总要自己走。或许前路有风雨,但只要她们眼里有光,脚下就总有方向。